他壮着胆子,又往前挪了几步,这次看得真切了——幕布破了个洞,从洞里能看见台上的“人”。那根本不是皮影,是几个穿着戏服的人,站在台上,动作僵硬地“表演”着。他们的戏服又破又旧,沾满了雪和冰,有的地方还冻在了一起。
小王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他猫着腰,绕到戏台的侧面。这里的雪更厚,埋住了戏台的半条腿,他扒着冻硬的木头台子,慢慢站起来,往台上看。这一看,他的魂差点飞出去。
台上的根本不是活人。是几具冻僵的尸体,浑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是裹了层糖衣。他们穿着残破的戏服,有的是花旦,有的是小生,还有一个老生,手里拿着一根冻硬的马鞭。他们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色,皮肤下的血管和骨骼隐约可见,像是冻在冰块里的标本。最骇人的是,他们的眼珠,竟然在缓缓转动,盯着台下的虚空,像是在看不存在的观众。
小王的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冷的,是吓的。他想喊,却发现喉咙像被冻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转身想跑,脚却像钉在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动。这时,台上的老生突然动了——不是僵硬的表演动作,是真的动了,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慢慢转向他的方向。
那具尸体的脖子像是没有关节,转了一百八十度,脸正对着小王。他的嘴没有动,可小王却听见了声音,不是唱腔,是一种混合着冰渣和霜气的低吼,从尸体的喉咙里滚出来。紧接着,一股寒冷的气息从台上飘下来,落在小王面前的雪地上,那些气息里的冰渣慢慢凝结,拼凑成了几个清晰的字——“缺个敲锣的,留下吧”。
小王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他猛地回过神,转身就往谷外冲,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脸埋进了雪堆,冰冷的雪碴子钻进衣领,冻得他浑身抽搐。他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背包掉了也不管,狐狸皮帽被风吹跑了,耳朵瞬间就冻得失去了知觉。
风在后面追他,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拽他的大衣。他能听见身后的唱腔又响起来了,这次更热闹,有花旦的尖嗓子,有小生的细嗓子,还有老生的低吼,混在一起,像是在为他“送行”。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树枝刮破了他的脸,留下几道血口子,血刚流出来就冻住了,像几条红色的虫子。
不知道跑了多久,小王终于看见了护林站的灯光。他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使劲砸门,“林叔!开门!快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林头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看见他这副模样,脸一下子就白了。
小王扑进屋里,瘫在火塘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老林头给他灌了口白酒,又把他的手按在火塘边烤。酒烧得喉咙疼,可他却觉得暖和了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林叔……黑瞎子谷……尸体……皮影戏……”
老林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锅子的火光在他脸上晃,那道疤显得格外清晰。过了半天,他才开口:“十年前,这儿有个戏班子,冬天赶路迷了路,进了黑瞎子谷。那时候比现在还冷,零下五十度,他们就冻在那儿了。”
“那……那唱腔是咋回事?他们的眼睛还动……”小王的声音还在抖。老林头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照亮了他眼角的泪。“那戏班子的班主,是我媳妇。”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泛黄的照片,“她最爱唱《霸王别姬》,唱到‘贱妾何聊生’的时候,嗓子最亮。”
小王愣住了。老林头继续说:“十年前我也是护林员,跟她约好,等她戏班子演出完,就来这儿找我。结果等来的是救援队的消息,说他们全冻在黑瞎子谷的戏台上了。我去看过,她就站在最中间,穿着虞姬的戏服,脸冻得透明,眼睛睁着,像是在等我。”
“从那以后,每到极寒夜,就能听见她的唱腔。一开始我也怕,后来就不怕了,那是她在喊我呢。”老林头的声音哽咽了,“他们冻得太苦,得有人陪。每年极寒夜,都得有人留下点东西,给他们暖身子。”
小王这才明白,老林头裤腿上的红布是啥意思,还有那些失踪的棉衣。他看着老林头,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又很可怕。“那……那老生让我留下敲锣……”
“那是班主的爹,”老林头说,“他以前是敲锣的。他们缺人,每年都要找个新的‘演员’。你能跑回来,是命大。”
那天夜里,小王发起了高烧,说胡话,一会儿喊“尸体”,一会儿喊“唱腔”。老林头守了他一夜,用雪给他擦身子降温。等他烧退了,已经是三天后了。从那以后,小王再也没提过黑瞎子谷的事,也没问过老林头那些话是真是假。
只是从那以后,每到极寒夜,护林站就会少点东西。有时候是一件厚棉衣,有时候是一顶棉帽,有时候是一副手套。小王知道,那是老林头拿去给“他们”了。他也不敢问,只是每次极寒夜来临前,都会把自己的厚袜子、棉手套,悄悄放在老林头的门口。
开春的时候,小王要调走了。老林头送他到路口,塞给他一个布包。小王打开一看,是个小小的皮影人,雕的是虞姬,穿着红色的戏服,眉眼像极了照片上的女人。“拿着吧,”老林头说,“她要是喊你,你就把这个拿出来,她就不会缠着你了。”
小王把皮影人揣在怀里,点了点头。车开的时候,他回头看,老林头还站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像。车开出去老远,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凄凉的唱腔,从黑瞎子谷的方向飘来,“叹红颜,薄命如纸……”
那年冬天,小王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大兴安岭护林员老林头,在极寒夜失踪了。搜救队在黑瞎子谷的戏台上,发现了一具新的冻尸,穿着护林员的厚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敲锣的锤子。戏台子上的“演员”,又多了一个。
小王关掉电视,从怀里摸出那个皮影人。皮影人的脸也是透明的,像是冻住的一样。他突然发现,皮影人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
这年冬天,大兴安岭的极寒夜,黑瞎子谷的唱腔又响起来了。比往年更热闹,多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唱的是《霸王别姬》里的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新调来的年轻护林员,趴在护林站的窗户上,好奇地问:“李叔,那是啥声音啊?怪好听的。”老护林员赶紧把他拉回来,关上窗户,沉脸骂道:“别瞎听!那是黑瞎子谷的老鬼在唱戏,听了要勾魂的!”
年轻护林员吐了吐舌头,可眼里却闪着好奇的光。他看着窗外漆黑的林海,心里想:下次极寒夜,我一定要去看看。
风又刮起来了,护林站的铁皮屋顶“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应和着远处的唱腔。黑瞎子谷的戏台上,新的“演员”已经站好了位置,动作僵硬地“表演”着。幕布后面,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在为他们伴奏。而雪地里,一双双眼睛,正盯着护林站的方向,等待着下一个“演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