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冻尸戏班(1 / 2)

小王是霜降那天进的大兴安岭。车在雪壳子里拱了三个钟头,最后连老解放都没法往前开,司机师傅指着远处林子里一点模糊的灯光说:“瞅见没?那就是老林头的护林站,剩下的路你自己蹚吧,记住,天黑前必须到,夜里别瞎溜达。”

那时候雪刚没脚踝,他还觉得司机小题大做。直到冬至刚过,第一场极寒天气杀到,小王才真正明白,大兴安岭的冬天不是冷,是要人命的刀子。

护林站是座夯土混着木头搭的老房子,墙皮裂得像老树皮,屋顶压着半尺厚的雪,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刚到房檐就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子。老林头是这儿的老住户,脸膛比松树皮还糙,话少得像金疙瘩,每天除了巡山、劈柴,就蹲在火塘边抽旱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映着他眼角那道深到能夹住蚊子的疤。

“今儿起,夜里别出屋。”晚饭时,老林头突然开口,筷子头指着窗外,“零下四十二度,风里都带着冰碴子,张嘴说话能冻掉下巴。”

小王扒拉着碗里的冻白菜炖肉,抬头瞅了眼窗外。天早就黑透了,林海像一头伏在黑暗里的巨兽,风刮过树梢的声音,活像有成百上千只老鬼在哭丧,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后脖子发紧。他刚来时问过老林头,那风声里是不是掺着别的动静,老林头当时把烟锅子往炕沿上一磕,沉脸骂了句“少瞎琢磨”,就再也不肯多说。

这是小王在护林站的第一个极寒夜。火塘里的桦木柴烧得噼啪响,屋里却还是冷,墙根儿结着一层白花花的霜。他裹着两件军大衣,脚底下焐着热水袋,可鼻尖还是凉的,哈口气在玻璃上,瞬间就冻成了白色的雾凇。护林站里就一部手摇电话,信号时好时坏,收音机更是搜不到一个台,除了柴火声和风吼声,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后半夜,小王被冻醒了。热水袋早就凉透,他缩着脖子往被子里钻,突然听见风里好像真的有别的声音。不是树杈断裂的脆响,也不是雪塌下来的闷声,是一种……唱腔。

那唱腔又细又尖,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凉,像是女人在哭坟,又像是老头在叹命,裹在呼啸的北风里,时断时续的。一开始小王以为是幻听,毕竟这鬼地方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可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竟真的听出了调子,还伴着隐约的锣鼓点,“咚锵、咚锵”,节奏慢得像死人喘气。

他猛地坐起来,军大衣滑到腰上也忘了捡。声音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那是黑瞎子谷的方向,老林头说过,那地方十年前出过事,护林队的人进去就没出来,从此成了禁地。小王穿鞋的手都在抖,不是冷的,是兴奋掺着怕。他二十出头,刚从林业学校毕业,满脑子都是探险故事,老林头那些“邪性”“别搭茬”的警告,在他听来更像是勾人的钩子。

“瞎瞅啥?”外屋传来老林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小王赶紧把鞋蹬掉,躺回被窝里装睡。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林头举着煤油灯走进来,灯光在他脸上晃,那道疤显得更狰狞了。“风大,听着啥都别当回事,睡你的。”

“林叔,那是啥啊?”小王忍不住问。老林头的脸沉了下来,把灯往炕沿上一放,火星子溅到炕席上,烫出个小黑点。“啥也不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大兴安岭的老林子,啥邪乎动静没有?别搭茬,别靠近,就能活。”

那天夜里,小王没睡着。唱腔断断续续飘了快一个钟头才消失,风一停,护林站里静得能听见霜花在玻璃上凝结的声音。他盯着屋顶的木梁,脑子里全是那凄凉的调子,黑瞎子谷里到底有啥?是迷路的戏班子,还是……老林头没说出口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稍微回升了点,风也小了。小王跟着老林头巡山,趁机往黑瞎子谷的方向瞟。远远望去,那地方被浓雾罩着,谷口的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像伸出的鬼手。“别往那边看。”老林头突然说,手里的斧头往地上一拄,“那谷里的雪,吃人的。”

小王赶紧收回目光,却看见老林头的裤腿上,沾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布,像是戏服上的料子。他刚要问,老林头已经转身往前走了,背影在雪地里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孤单。

又过了五天,第二场极寒天来了。天气预报说这次降温能到零下四十六度,是这十年里最冷的一次。老林头从下午就开始加固门窗,把劈好的柴火全堆到里屋,还煮了一大锅酸菜白肉,说夜里冷,多吃点抗冻。吃饭的时候,他往小王碗里夹了块肥膘,“夜里不管听见啥,都别开窗户,别点灯,就躺炕上装死。”

小王“嗯”了一声,心里却早有了打算。他下午已经把护林站的防冻装备翻了个遍,那件加厚的貉子毛大衣、羊毛毡靴、狐狸皮帽,还有老林头藏在床底下的防冻膏,全塞进了背包。他要去黑瞎子谷,看看那皮影戏到底是啥玩意儿。

后半夜,风又刮起来了。小王听着老林头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悄悄爬起来,把大衣往身上一裹,拉链拉到下巴,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往手里抹了把防冻膏,那玩意儿又油又黏,却能挡住刺骨的寒气。出门前,他瞅了眼老林头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戏服的女人,眉眼弯弯的,怀里抱着个皮影人。

推门的瞬间,寒风像一把冰锥扎进喉咙,小王忍不住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下子就冻住了。外面的雪比白天又厚了不少,没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得把腿拔出来再踩下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响。他凭着下午记好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瞎子谷走。

风越来越大,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他的护目镜很快就结了一层白霜,只能时不时摘下来,用手套擦一擦。周围的树长得越来越密,树枝上的冰挂被风吹得摇晃,影子投在雪地上,像一个个跳舞的鬼影。小王的心跳越来越快,不是累的,是怕。他想起老林头说的“黑瞎子谷的雪吃人的”,脚下不由得慢了些。

就在这时,那唱腔又响起来了。比上次更清晰,更凄凉,像是就在耳边唱:“叹红颜,薄命如纸……”小王浑身一哆嗦,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黑瞎子谷的轮廓就在前面,谷口的浓雾被风吹散了一块,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一点昏黄的光。

他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越靠近谷口,雪越松软,脚下开始发沉,像是有东西在往下拽他的腿。他低头一看,雪地里埋着半截破靴子,靴子里塞满了冻硬的雪,看着像是很多年前的款式。小王心里一紧,赶紧加快脚步,这时候他才发现,风里的唱腔变了,不再是女人的声音,换成了一个苍老的老生调:“路迢迢,夜茫茫……”

谷里比外面更冷,呼出的气刚到嘴边就冻成了小冰粒,砸在护目镜上“叮叮”响。那点昏黄的光越来越近,小王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座被冰雪半掩的戏台,木头搭的台子已经朽了,边角挂着冰棱,台上挂着一块残破的幕布,上面绣着的龙凤呈祥早就褪成了灰褐色,被风刮得“哗啦啦”响。

戏台——幕布后面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有的抬手,有的弯腰,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唱腔和锣鼓点就是从台上发出来的,“咚锵、咚锵”,节奏还是那么慢,慢得让人心里发毛。

小王躲在一棵松树后面,心脏“砰砰”地跳,快撞碎肋骨了。他揉了揉冻僵的脸,想再看清楚点,突然发现那些人影不对劲。皮影戏的影子都是扁的,可这些影子……有立体感,像是真的人站在幕布后面。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后脑勺,小王的手开始抖。他想起老林头枕头底下的照片,想起他裤腿上的红布,突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他咬着牙,往戏台的方向挪了几步,脚下的雪“咯吱”一声,台上的唱腔突然停了。

小王吓得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风也停了,整个山谷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过了几秒,锣鼓点又响了起来,唱腔也跟着续上了,还是那个老生的调子,却比刚才更近了,像是在对着他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