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雪夜皮影劫(1 / 2)

靠山屯卧在长白山余脉的褶子里,一到十月,大雪便封了山路。那雪下得邪乎,不是一片一片飘,而是一团一团往下砸,不出三日,屯子就成了一只被棉絮塞满的粗陶碗。冻土硬得像铁,一镐下去只溅起几点火星子;林海在屯子四周绵延,黑压压的松树顶着白皑皑的雪冠,风一过,整片林子便发出呜呜咽咽的长啸,像无数个憋屈的魂灵在雪底下翻身。

屯子不过三十几户人家,多是土坯房,屋顶压着厚茅草,又被雪盖得臃肿不堪。白天,烟囱里冒出几缕青烟,还没升上房檐就被风吹散了。夜里,煤油灯的光从糊了报纸的窗棂透出来,昏黄昏黄的,在无边的雪夜里不过是几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这样的冬天,年年都有怪事。

老辈人说,是早年间闯关东时,有人把不该带的东西带进了山。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每年大雪封山后,总有些动静:谁家养了十年的狗突然对着空院子狂吠一夜,天亮时发现狗眼珠子冻成了冰疙瘩;谁家仓房里的老腌菜缸,明明盖着石板,却总在半夜传出指甲刮搪瓷的细响;还有更玄的——说是有人曾看见雪地上凭空出现一行小脚印,绕着屯子走一圈,最后消失在老林子深处。

所以天一擦黑,家家户户便闩紧了榆木门闩,灶坑里添足了柴火,一家老小挤在滚烫的土炕上。男人们抽着呛人的旱烟,烟袋锅在昏暗里一明一灭;女人们借着煤油灯缝补旧棉袄,针线穿过磨得发亮的棉布,发出嗤嗤的轻响。谁也不提那些怪事,就像谁也不去问房梁上悬了多少年的那捆草药到底治过什么病。有些东西,在靠山屯是不能说破的。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刚进腊月,屯子就彻底与世隔绝了。粮食屯足了,咸菜缸埋好了,柴火垛堆得比房檐还高,按理说该是个猫冬的好时节。可腊月初七那夜,怪事还是来了。

最先听见动静的是村东头的赵哑巴——他不哑,只是不爱说话。那夜他起夜,推开屋门,一股白毛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来。他眯着眼往村口瞥,却看见了一盏灯。

不是煤油灯那豆大的光,而是一团昏黄昏黄、朦朦胧胧的光晕,在漫天风雪里飘摇不定。光晕底下,依稀是个戏台的轮廓,四角还挑着褪了色的布幡。赵哑巴揉了揉眼,以为冻出了幻觉。可那光还在,不但有光,还有声——是拉弦子的声音,吱吱呀呀,时断时续,像极了人临死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抽气声。

他没敢声张,缩回屋里,把被子蒙过了头。可那声音却从门缝、窗缝一丝丝渗进来,钻进耳朵眼里。

第二天,村口真立起了一座戏台。

说是戏台,其实简陋得很:几根碗口粗的松木杆子支起个架子,顶上铺着不知哪年哪月的破毡布,已经被雪压得塌了半边。台前挂着一块灰白色的幕布,被风吹得鼓胀又瘪下去,像一张喘着粗气的巨兽肚皮。幕布后头,隐约可见几个人形的黑影,僵直地悬在那里。

最怪的是台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他穿着件分不清本色的长袍,袖口破烂得像拖把穗子。老头闭着眼,怀里抱着一把弦子,枯枝似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弦声不成调,却在风雪的间隙里固执地响着。他身边摆着盏马灯,玻璃罩子被烟熏得乌黑,那昏黄的光就是从这灯里溢出来的。

屯子里的人远远地围着,谁也不敢靠前。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拽着,女人们交头接耳,男人们则沉着脸抽烟。老支书披着军大衣来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看了半晌,回头哑着嗓子说:“都回去,没啥好看的。”

可人没散。那戏台像块磁石,把所有人的脚都钉在了雪地里。

天黑透时,老头忽然睁开了眼。他的眼珠子是混浊的灰白色,像两颗冻僵的羊粪蛋。他开口唱了起来,声音干涩嘶哑,每个字都像从破风箱里扯出来的:

“正月里呀雪堵门,小寡妇窗下哭亡魂……哭一声短命的郎啊你走得太急,留下那热炕头,冰了奴的心……”

这调子没人听过,不是二人转,也不是皮影戏的老腔。词却听得人心头发毛——屯子西头李寡妇,男人正是去年冬天得急病死的。她男人头七还没过,这戏文就唱上了?

李寡妇没来看戏,她在家躺着,病了好几天了。可这词儿,句句都戳在她命门上。

老张头缩在人堆里,心里直打鼓。他五十多岁,在屯子里算是个胆大的,早年还跟山里猎人学过放枪。可这会儿,他后脖颈子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是因为唱词,而是因为那幕布。

幕布被后面的马灯照着,投出几个皮影的影子。影子随着老头的唱词微微晃动,可那晃动的样子不对劲——太活了。皮影戏他看过不少,影子再活泛,也是僵的、扁的。可眼前幕布上的影子,那轮廓,那扭动的姿态,分明像是……真人被压扁了贴在布上。

更让老张头皮发麻的是,当唱到“小寡妇偷瞧东院汉”时,幕布上一个女性皮影的影子,竟缓缓转过了头。不是整个身子转,是只有那颗头,以一种活人才能做到的幅度,转向了台下的某个方向。老张顺着那方向看去,正对上东院王老五那张煞白的脸。

王老五和李寡妇那点风言风语,屯子里谁不知道?

老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走,腿却像灌了铅。戏还在唱,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像含着一口黏痰。幕布上的影子却越来越活泛,它们开始做一些皮影根本做不出的动作:一个影子抬手挠了挠脸颊,另一个影子扭了扭腰肢,还有一个——那个长着络腮胡的男性影子,竟咧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影子牙齿。

台下的人群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在呼啸。

老张终于挪动了脚步,他倒退着,一步步离开人群。就在他即将转身逃回家时,一阵狂风卷过,吹得幕布剧烈地鼓荡起来。幕布掀起一角的刹那,老张看见了幕布后面的景象——

没有什么皮影艺人操纵杆子。那些皮影,是凭空悬在那里的。细看,那根本不是驴皮或牛皮刻的皮影,而是……一种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东西,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生生剥下来的。每一张皮影上都有一张脸,那些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蜡黄的光泽,五官扭曲而模糊,但老张分明看见,其中一张脸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眼神里空无一物,却又像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怨毒与饥饿。

老张怪叫一声,转身就跑。棉乌拉鞋陷进深雪里,他连滚带爬,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冰冷的空气。身后,戏台上的弦子声戛然而止,老头那干涩的唱腔也停了。整个屯子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可怕的寂静,只有老张粗重的喘息和踩雪的咯吱声。

他一头撞开自家房门,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媳妇从里屋出来,举着煤油灯,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咋了?见鬼了?”

老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摆摆手,踉跄着爬上炕,用棉被把自己裹紧,牙齿还是嘚嘚地磕碰着。那一夜,他没合眼。一闭眼,就是那张在幕布后转动的、似人非人的脸,和那双空茫又怨毒的眼睛。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像锅底灰。老张挣扎着起来,想去村口看看那戏台还在不在。刚推开门,就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是赵哑巴的媳妇。她指着自家男人的脸,声音都变了调:“你的脸!你的脸咋了?!”

赵哑巴摸着左脸颊,茫然无知。老张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赵哑巴左边脸颊上,从颧骨到嘴角,多了一道暗红色的印子。那印子细长、笔直,边缘整齐得吓人,不像划伤,倒像是……像是皮影人脸上常见的那种刀刻出来的线条痕迹!

老张猛地想起昨夜幕布上那些皮影的脸,每一个脸上,似乎都有类似的、刀刻般的线条。他打了个寒颤,扭头就往屯子里跑。

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了。

昨夜去看过戏的人,一个不落,脸上全都多了那道诡异的“刀疤”。位置各异,或横或竖,都刻在脸颊上,颜色暗红发紫,摸上去不痛不痒,就像天生胎记。可昨天明明还没有!

老支书脸上也有一道,横在鼻梁上,让他原本就严肃的脸更添了几分狰狞。他召集了屯子里几个主事的,聚在生产队的土坯房里。煤油灯的光摇曳不定,映着一张张惊惶不安、带着“刀疤”的脸。

“都说说,昨晚上除了戏台,还看见啥了?”老支书的声音沙哑。

王老五哆哆嗦嗦地开口:“那戏文……唱的是李寡妇和我……可有些事儿,词里唱的,连我和她都没做过!它咋知道的?”

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村民也颤声说:“我瞅见幕布上的影子……朝我招手了。当时迷迷糊糊的,觉得那手势熟,像……像我死了三年的老娘……”

土坯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裹着一身寒气的李寡妇踉跄着冲了进来。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支书!”她噗通一声跪下了,眼泪滚滚而下,“我男人……我男人托梦了!他说他在下头冷,说咱屯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在抽活人的热气儿……他说,那东西是几十年前冻死在山坳子里的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