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所有人,汗毛倒竖。
关于那个戏班子的传闻,老辈人依稀提过。说是伪满那会儿,有一支走村串寨的小戏班,在腊月里迷了路,误入了老林子,再也没出来。开春雪化后,采山货的人在背阴的山坳里发现了几具冻僵的尸体,围着一堆早已熄灭的灰烬,尸体都保持着生前的姿势,手里还攥着弦子、鼓槌和皮影人。据说,那些皮影人脸上的油彩,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得请萨满。”老支书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去请黑水沟的乌恩其大爷!”
乌恩其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个老萨满了,住在更深的山里。派去的人踩着齐膝深的雪,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把他请来。
老萨满来了。他瘦小干枯,裹着厚重的羊皮袄,背着一个磨得油亮的皮鼓,腰间挂着一串兽骨和铜铃。他的脸像风干的核桃,眼睛却亮得慑人。他没进任何人家门,直接去了村口那戏台。
戏台还在,白胡子老头也还在。只是老头不再唱了,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闭着眼,像一具冻硬的尸首。幕布后的皮影,在白天看来灰扑扑的,一动不动。
乌恩其绕着戏台走了三圈,脚步很轻,雪地上几乎没留下脚印。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戏台或皮影,而是在离它们一尺远的空中缓慢拂过,像在感知着什么无形的东西。然后,他蹲下身,抓了一把戏台下的雪,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不是怨魂索命,”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是‘饿’。”
他转向围拢过来的村民,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脸上的“刀疤”。“那个戏班子,不是冻死的。是被人害死在山里,一口热气儿没散尽,又被极寒封在了皮子里。几十年了,它们‘饿’啊,饿活人的精气,饿人味儿。大雪封山,天地闭塞,阳气最弱,它们就出来‘找食儿’了。”
他指着戏台和那些皮影:“这些不是它们的本体,是‘引子’。那刀疤,是它们打在你们身上的‘印’。有了这印,它们就能一点一点,把你们的魂气儿顺着印子抽走。等抽干了,你们的皮囊,就会变成新的‘皮影’,留在这里,永远给它们唱戏、当幌子,骗下一口‘食儿’。”
人群炸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乌恩其大爷,咋整啊?你得救救我们啊!”老支书紧紧抓住老萨满的胳膊。
乌恩其沉默良久,看向屯子:“它们借着皮影的‘形’回来,屯子里所有带皮影‘形’的东西,都得烧掉。一个不留。”
“所有……皮影?”有人迟疑,“我爹传下来那套《杨家将》……”
“我娃玩的那个小纸人算不算?”
“柜子里压箱底的年画,上头有人像……”
“算,都算。”乌恩其斩钉截铁,“只要是薄薄的、人形影子的东西,都有可能被‘沾上’。留着,就是祸根。天黑前,全屯子,一家不落,都搜出来,堆到这戏台底下。”
命令传下去,屯子里鸡飞狗跳。祖传的精美皮影、孩子剪的粗糙纸人、印着工农兵形象的旧年画、甚至有些人家窗户上贴的窗花……但凡带点人形影子的薄片物件,都被翻检出来。人们抱着这些平日或许珍惜、或许不在意的东西,心情复杂地走向村口。
东西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小山。戏台上的老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混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堆皮影杂物。幕布后面的那些皮影,开始发出极轻微的、如同蝉翼震颤般的嗡嗡声。
乌恩其让人搬来柴火,厚厚的松枝和劈柴围在那堆皮影物件四周。他解下腰间的萨满鼓,盘腿坐在雪地上,面对戏台。
“点火。”
柴堆被泼上了煤油,火把扔上去,轰的一声,烈焰腾空而起。松枝噼啪爆响,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皮影、纸人、年画。
就在火焰吞没第一张皮影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堆皮影杂物猛地一颤,像是有生命般挣扎起来。几张年画在火中疯狂卷曲,发出尖细的、仿佛孩童哭泣的声音;驴皮刻的皮影在烈焰中扭曲、跳动,竟像是要挣脱火海;更可怕的是,戏台上那些原本悬着的皮影,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剧烈地抖动起来,幕布被扯得哗哗作响,上面的影子张牙舞爪,疯狂扭动。
戏台上的白胡子老头猛地站起,他怀里的弦子发出刺耳的尖啸。他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连串混乱、尖锐、充满恶意的嘶鸣,像无数根针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摇鼓!喊号子!别停!”乌恩其厉声喝道,同时用力敲响了萨满鼓。
咚!咚!咚!
沉厚的鼓声穿透风雪和嘶鸣,带着某种古老而坚定的力量。老萨满仰起头,对着阴沉的天空,用一种苍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调子唱诵起来。那不是汉语,也不是蒙语,像是某种更原始的语言,音节简单重复,却蕴含着驱逐与净化的意志。
村民们被鼓声和诵唱激起了血性,他们手挽着手,围着火堆和戏台,开始用尽全力吼叫起来。没有词,只是吼,吼出心中的恐惧、愤怒和求生欲。男人的粗吼,女人的尖喊,混杂着鼓声、火焰的爆裂声、皮影的尖啸和风雪声,在靠山屯上空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
火越烧越旺。皮影在火焰中蜷缩、焦黑、化为灰烬。每烧毁一张,戏台上那些皮影的嘶鸣就减弱一分,扭动的幅度也变小一分。白胡子老头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开始变得透明、模糊,他怀里的弦子啪的一声断裂。
最终,当最后一张纸人在火焰中化为一道青烟时,戏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无数玻璃同时碎裂的声响。
幕布、架子、悬着的皮影、连同那个白胡子老头,在一瞬间崩解、消散,不是燃烧,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化作漫天飞舞的、比雪还细的黑色灰烬,随即被狂风卷走,消失在茫茫林海深处。
风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天上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惨白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村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堆尚未熄灭的灰烬在微微冒着青烟,以及雪地上凌乱的脚印。
乌恩其老萨满停下鼓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他缓缓站起身,望着戏台消失的地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了。”他说,“印子也会慢慢淡。多晒日头,多吃热乎饭,把亏掉的那口气,补回来。”
说完,他背起皮鼓,蹒跚着朝来时的山路走去,没有再回头。
靠山屯的人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阳光照在脸上,那一道道暗红色的“刀疤”,似乎真的在渐渐变淡。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那堆灰烬,老支书让人小心地铲起,深深地埋在了屯子外向阳的山坡下,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
多年以后,靠山屯通了公路,年轻人大多走出了大山。但每年腊月,大雪封山时,老人们还是会对着围坐在火炉边的孙辈,压低声音念叨:
“雪夜莫听戏,皮影不藏魂。”
炉火噼啪,窗外是无声落下的、无边无际的大雪。山林沉睡,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那深埋地底的灰烬知道,有些饥饿,有些寒冷,是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它们只是暂时被驱逐,依旧在茫茫白雪与时间深处,等待着下一个闭塞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