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找村里的老人打听打听。屯子西头住着一位九十多岁的五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五奶奶家的屋子比我们家还要破旧,低矮得几乎要趴到地上。我推门进去时,她正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缝补一件旧衣服。
听我描述了那个小木棺的样子,特别是提到棺盖内侧的眼睛符号时,五奶奶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动了老韩家炕眼里的东西?”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老韩家?那是我太爷爷那辈的事了吧?”我疑惑道,“五奶奶,您知道那是什么?”
五奶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造孽啊...那是‘镇冤棺’,老辈人用来镇魇冤魂的。你太爷爷那辈,家里不是有过一个帮工的小姑娘吗?”
我摇摇头,家族往事我知道得不多。
五奶奶压低声音:“那姑娘叫小翠,在你家帮工,后来不知怎的,大冬天里掉进冰窟窿淹死了。听说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把你家太奶奶的头发。后来你家就老是出事,有人说是小翠的冤魂不散。没办法,你太爷爷就请人做了那个‘镇冤棺’,把她的遗物和一些镇物封在里面,压在炕眼子里,用烟火日日熏烤,让她的魂魄不得超生。”
我听得脊背发凉:“所以棺里的骸骨是...”
“不是人骨。”五奶奶神秘地说,“是黄皮子的骨头,用特殊的方法弄成那样,代表冤屈而死的灵魂。那缕头发,应该就是你太奶奶的,用来牵制冤魂。顶针代表她生前的劳作,那块黑色的东西是老山参的根,寓意困住她的魂魄,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那棺里的寒气又是怎么回事?”
“怨气啊,孩子。”五奶奶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几十年的怨恨积攒在那么小的空间里,能不冷吗?你们打开了棺材,就等于放出了里面的东西。第一个打开的,会重复棺主最初的死法;第二个打开的,会重复棺主化怨后的死法...”
我猛地想起,第一个打开棺盖的是我,而第二个碰触棺内物品的是小军。
“死法?小翠不是淹死的吗?”
五奶奶摇摇头:“那是你家人对外说的。实际上,那姑娘是在三九寒天被活活冻死的,因为你太爷爷怀疑她偷了家里的金镯子。后来镯子在太奶奶的妆奁盒里找到了,但人已经没了。”
我浑身冰凉,谢过五奶奶,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一进院子,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冲进屋里,看见小军已经被裹成了厚厚的一团,但他的脸色青紫,嘴唇干裂,浑身不停地打着寒颤。
“冷...冰...好多冰...”小军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父亲红着眼睛对我说:“得送医院!”
我们用厚厚的棉被裹住小军,父亲背起他,我搀扶着几乎瘫软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外的卫生所赶。卫生所的医生看了小军的状况,也束手无策,建议我们立刻转往县医院。
等我们好不容易赶到县医院,小军已经奄奄一息。医生们采取了各种措施,但他的体温持续下降,甚至跌破了一般体温计的最低刻度。
“这不可能,”主治医生难以置信地说,“人体的核心温度降到这个程度,早就...”
凌晨三点十七分,小军停止了呼吸。死亡证明上写的是“重度低温症导致的器官衰竭”,但医生私下告诉我们,他从未见过体温降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低的病例,仿佛“体内的热量被瞬间抽空了”。
我们带着小军的遗体回到屯子,整个家庭笼罩在巨大的悲痛中。母亲哭得几乎昏厥,父亲则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葬礼那天,风雪交加,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们把小军葬在屯子后面的山坡上,看着他小小的棺材被泥土覆盖,母亲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坟前。
回到家,那种刺骨的寒意更加浓重了。即使我们不再烧炕,即使我们把那口小木棺移到了仓房,寒气依旧从炕眼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弥漫整个屋子。
小军死后第七天,我开始做噩梦。梦中总有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站在我面前,她的头发上结满了冰霜,嘴唇冻得发紫。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
我夜夜惊醒,浑身冷汗。而每当我醒来,总能听见外屋传来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炕席。
父亲的状态也越来越差。他开始自言自语,常常整夜坐在灶膛前,盯着那个冒寒气的炕眼口发呆。
“她来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我看见她了,就站在炕沿边上,浑身滴水,头发上都是冰碴子。”
我毛骨悚然:“爹,你别吓我。”
“我没吓你。”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是我爷爷造的孽,现在报应到我们头上了。”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父亲倒在院子里,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他被冻僵了,四肢僵硬,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表情。我们赶紧把他抬进屋里,生起火炉,用厚厚的棉被裹住他,但他的体温始终没有回升。
在弥留之际,父亲突然睁开眼睛,清晰地说:“她不在水里...她在冰里...”
说完这句话,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眼睛依然睁着,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两位亲人,母亲几乎崩溃了。她整日以泪洗面,念念叨叨着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强忍悲痛,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决定带母亲离开老宅,搬到我在省城的家里。
就在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前一晚,母亲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她甚至开始哼起一首古老的小调,那旋律婉转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娘,你唱的什么歌?”我问道。
母亲微微一笑:“那姑娘教我的。”
我浑身一僵:“哪个姑娘?”
“就是站在你身后的那个啊。”母亲指了指我背后。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股熟悉的寒气在空气中流动。
“她刚才告诉我,她不想害我们,”母亲继续说,“但她太冷了,需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她说炕眼子里的那个家,她已经住不惯了。”
我背脊发凉,拉起母亲的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离开这里。”
母亲却挣脱了我的手,走向外屋:“等等,我得拿点东西。”
我跟着她走出去,看见她径直走向那口放在仓房里的小木棺。不知何时,棺盖又被打开了,暗红色的棺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别碰它!”我喊道。
母亲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说,需要一个人留下来陪她。否则,她会跟着我们去任何地方。”
说完这句话,母亲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是被火烧一般。我冲上前去,却发现她的身体烫得吓人。
“热...好热...”母亲呻吟着,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衣领,“着火了...炕着火了...”
我惊恐地看着母亲的行为,突然想起了五奶奶的话——“第二个打开的,会重复棺主化怨后的死法”。难道小翠死后,她的尸体曾被放在炕上烘烤?或者她的怨念已经转化为如同烈火般的诅咒?
母亲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她跌跌撞撞地冲向水缸,舀起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水接触到她的皮肤,竟然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阵阵白汽。我急忙上前抱住她,却感觉像是抱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救我...好烫...”母亲在我怀里挣扎着,她的眼睛开始充血变红,嘴唇干裂起泡。
我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抱住她,感受着她体内那股不正常的炽热逐渐消退——不是慢慢降温,而是如同燃尽的炭火般,一点一点地熄灭。
当最后的余热从她体内消失时,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身体冰冷,与刚才的炽热形成骇人的对比。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残留着极度痛苦的表情,仿佛真的被活活烧死一般。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三具无形的棺材笼罩了这个家——小军的冻死,父亲的冻死,现在母亲的“烧死”。全都是因为那口从炕眼里挖出来的小木棺。
天亮时分,我挣扎着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将母亲的遗体安置在炕上,盖上白布。然后,我走向那口小木棺,凝视着棺内那具扭曲的骸骨。
“你满意了吗?”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嘶哑地问道。
没有回应,只有那股熟悉的寒气在空气中流动,比以往更加浓烈。我意识到,诅咒还没有结束——我是第一个打开棺盖的人。
那天晚上,屯子里的人看见老韩家的房子冒起了浓烟。大家提着水桶赶来救火时,发现房屋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火势极大,却奇怪地没有蔓延到邻居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火焰控制在老宅范围内。
更令人不解的是,尽管火光冲天,站在附近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气,反而觉得寒气逼人,如同置身冰窖。
消防队赶到后,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大火扑灭。他们在废墟中发现了我的遗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令人费解的是,尽管我死于火灾,脸上却带着冻死者才会有的青紫色,而且我的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在抵御极度的寒冷。
老韩家的宅基地再也没人敢用,那口诡异的小木棺也消失在大火中。但屯子里的老人说,每逢腊月寒夜,路经那片废墟的人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少女的哭泣,又像是火焰在寒冰中燃烧的噼啪声。
而更可怕的是,近几年,屯子里又有几户人家的火炕开始冒出莫名其妙的寒气,一如当年老韩家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