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深山夜车(1 / 2)

二零零二年的大兴安岭,冬天冷得邪乎。刚进腊月,一场连刮三天的白毛风就把进山的路全封了,雪没到大腿根,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疼。老周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蹲在林场宿舍的门槛上,咬了一口冻得邦邦硬的冻柿子,冰碴子顺着喉咙往下滑,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周哥,今晚还是你值夜巡山?”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刚分配来的小年轻刘磊,手里攥着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飘着几片茶叶。

老周“嗯”了一声,把冻柿子核吐在雪地里,核子刚落地就冻在了地上。“你新来的,夜里山路不熟,待在宿舍守着电台,有事我喊你。”他站起身,军大衣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老周今年五十四,在这大兴安岭的盘古林场守了三十年林子,脸被风雪吹得黝黑粗糙,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不管是黑灯瞎火的林子还是冰滑的山路,他都能瞅得明明白白。林场的人都说,老周是“林子里的活地图”,连狼都得给三分面子。

“周哥,你真不信那事儿啊?”刘磊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早上我跟王师傅闲聊,他说前几天巡山,在哑巴沟那边瞅见个穿白衣服的女的,大冬天的就穿件单衣,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老周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个扁酒壶,拧开盖子抿了一口烧刀子,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了几分。“山里的雾气大,风一吹啥影子没有?王师傅那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别听他瞎咧咧。”

话是这么说,可老周心里也犯嘀咕。哑巴沟那地方,确实邪性。早年间是淘金客的坟地,后来日本子来了,在那儿杀过不少抗联的,解放后又出过几次人命——有迷路冻僵的,有被熊瞎子拍死的,还有个年轻护林员,好好的突然就疯了,嘴里喊着“白影子”“没脸”,没过半年就跳了山涧。林场的老辈人都说,哑巴沟的阴气重,晚上没人敢往那儿去。

傍晚六点多,天就黑透了。大兴安岭的冬天,黑夜长得像没有尽头,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连颗星星都没有。老周检查了一遍他的老伙计——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龄比刘磊都大,车身坑坑洼洼的,喷着“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的红漆,有些地方漆皮掉了,露出底下的锈迹。“老伙计,今儿个又得辛苦你了。”他拍了拍方向盘,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一股混合着机油、烟味和烧刀子酒气的味道,是老周再熟悉不过的气味。他拧动车钥匙,发动机“突突突”地响了半天,才勉强发动起来,声音跟咳嗽的老头似的。仪表盘上的灯光很暗,油表指针指在半格,水温表半天没动静。老周打开暖风,风口吹出的风先是凉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透出点热气。他摸出对讲机,按了一下通话键:“总部总部,我是老周,准备出发巡山,路线是三号区到哑巴沟,完毕。”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的杂音,过了几秒才传来宿舍值班员的声音:“收到老周,注意安全,今晚风雪大,哑巴沟那边别待太久,完毕。”“明白。”老周把对讲机放在副驾驶座上,又从仪表盘的抽屉里摸出一副手套戴上——是那种厚棉的,指尖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毛线。他挂挡、松手刹,吉普车慢悠悠地驶出了林场宿舍的院子,顺着唯一的一条土路往山里开去。

刚出院子,风雪就大了起来。雪花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雨刮器来回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玻璃上总是蒙着一层模糊的白霜。老周不得不时不时地伸手,用手套擦一下玻璃内侧。车灯亮着,两道昏黄的光柱射向前面的黑暗,却像是被吞噬了一样,只能照到几米远的地方。路两旁的松树又高又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影子投在雪地上,像张牙舞爪的鬼。

“这鬼天气。”老周骂了一句,又抿了一口烧刀子。他开得很慢,车速始终保持在二十迈左右。这山路太险,雪下得又厚,稍不注意就会滑进旁边的沟里。他的右脚始终虚放在刹车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连眼都不敢多眨。车里的收音机开着,调到了当地的一个电台,信号很差,一会儿是刺耳的杂音,一会儿是断断续续的歌曲,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天气预报:“……大兴安岭地区未来二十四小时有强降雪,气温降至零下三十五度,局部地区有暴风雪,提醒山区居民避免外出……”

开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三号区的检查站。这是一个简陋的木房子,里面有个烧煤的炉子,是护林员休息的地方。老周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了进去。屋里暖烘烘的,炉子上坐着一个铁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值班的是个叫小李的年轻护林员,正蹲在炉子边烤红薯。“周哥,你来了?快烤烤火。”

老周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到炉子边。“今儿个三号区没啥情况吧?”“没啥情况,就是下午听见狼嚎了,在西边的林子那边,离得还远。”小李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刚烤好的,你尝尝。”老周接过红薯,烫得直换手,剥开焦皮,里面的瓤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对了周哥,昨天我听山下的老乡说,哑巴沟那边又出事了,说是有个跑运输的司机,夜里路过那儿,车胎爆了,等救援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车外瞅他,吓得他连夜弃车跑了,车扔在那儿还没敢去取。”

老周咬了一口红薯,甜丝丝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都是自己吓自己。”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又想起了刘磊说的白影子。他在检查站待了十分钟,喝了杯热茶,又跟小李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就重新上了车。临走时,小李塞给他两个冻柿子:“周哥,拿着路上吃,解解渴。”

从三号区到哑巴沟,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这也是整个巡山路线中最偏、最险的一段。车子刚开出去没多远,对讲机就出了问题,原本的杂音变成了一阵奇怪的电流声,像是有人在里面低声啜泣,听得人心里发毛。老周拍了拍对讲机,没用,又调了几个频道,还是一样的声音。“破玩意儿。”他骂了一句,把对讲机扔在一边。

风雪越来越大,吉普车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两旁的树林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车灯的光柱里,全是飞舞的雪粒子,像是无数只白色的小虫子。老周打开了雾灯,视线稍微好了一点。他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跟另一个护林员老王一起巡山,路过哑巴沟的时候,车胎突然爆了。两人下车换胎,刚把备胎拿出来,就听见身后的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声响。老王拿起手电筒一照,只见林子里站着一个黑影,看不清是什么,体型跟人差不多,却跑得飞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林子里。那一次,两人吓得连夜开车回了林场,再也没敢提过这件事。

“别想这些没用的。”老周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恐怖的回忆甩掉。他摸出冻柿子,咬了一口,冰凉甜爽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稍微驱散了一些困意。冻柿子是东北冬天常见的水果,把新鲜的柿子放在室外冻硬,吃的时候用凉水一泡,剥掉皮就能吃,又甜又解渴。老周的牙口不好,可就好这一口。

就在这时,前方的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老周心里一惊,猛地踩下刹车,吉普车在雪地上滑出了一段距离,才勉强停下。轮胎摩擦雪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他喘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往前望去——那是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中间,背对着车子。

老周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这么个鬼天气,怎么会有女人穿着单衣站在这儿?他打开远光灯,光柱直直地照在女人身上。女人的头发很长,乌黑的,垂到腰上,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她的衣服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在白雪的映衬下,白得晃眼。

“喂!你在这儿干啥?”老周推开车窗,朝着女人喊了一声。风一下子灌进车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老周皱了皱眉,心里有些膈应。他想起了王师傅和小李说的话,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白影子?

他犹豫了一下,是直接开车过去,还是下去看看?按理说,这么冷的天,要是把她扔在这儿,不出半小时就得冻僵。老周在林场待了三十年,见多了山里的危险,骨子里的责任心让他没法不管。“妈的,不管了。”他骂了一句,拉上手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刚下车,风雪就把他的脸吹得生疼。他裹紧了军大衣,一步步朝着女人走去。雪没到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姑娘,你咋在这儿?是不是迷路了?”他走到女人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女人还是没有回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很冷。老周这才注意到,她的脚上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雪地里,脚踝已经冻得通红。

“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点,不要命了?”老周的语气软了下来,“我是林场的护林员,要去前面的检查站,你要是迷路了,先跟我上车,暖和暖和,我再帮你联系家人。”女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地转过身,却始终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五官。“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没有一点温度。

老周心里更膈应了,这声音不对劲,不像是活人的声音,倒像是录音带快进时的那种失真感。可他已经把话说出口,总不能再把人赶走。“快上车吧,再待一会儿就冻坏了。”他转身往回走,女人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飘着一样。

老周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你坐后面吧。”女人弯腰坐了进去,动作很僵硬,像是没有骨头。老周关上车门,快步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刚坐进车里,他就觉得不对劲——车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原本暖烘烘的车厢,瞬间变得冰冷刺骨,连暖风都像是失去了作用,吹出的风带着寒意。

“你家是哪儿的?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老周一边开车,一边试图和女人搭话。后座没有回应。老周从后视镜里瞅了一眼,只能看到一团乌黑的头发,女人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是不是遇到啥难处了?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还是没有回应。老周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