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哈尔滨老道外的雪比往年年头都硬。腊月十三那天,寒刀子似的风刮了整宿,把天刮得铅灰透亮,凌晨落起的冻雨砸在窗纸上,噼啪响得像有人在外面翻找东西。头道街的王家大杂院搭起了灵棚,黑布裹着的竹竿子戳在冻得邦邦硬的泥地上,纸扎的童男童女立在灵堂两侧,粉白的脸被风吹得哗哗响,眼珠子是用墨点的,乍一看倒像在盯着人看。
灵堂里的煤油灯挑着黄豆大的火苗,映着供桌上摆着的四碟菜——冻梨、粘豆包、酱肘子、炒酸菜,都是王老太生前爱吃的。最显眼的是那盘冻梨,黑黢黢的滚在白瓷盘里,表皮结着一层薄冰,像极了老太太临终前皱缩的脸。马三蹲在火盆边添烧纸,纸灰被穿堂风卷起来,粘在他油乎乎的棉袄上,像是落了层黑雪。他是王老太的外孙,爹娘死得早,打小跟着姥姥过,如今老太太没了,院里街坊帮着搭了灵堂,就剩他一个至亲守夜。
“三儿,给你姥姥再添点酒。”街坊张婶端着碗老白干进来,棉鞋踩在冰碴上咯吱响,“这老寒天,别让你姥姥在底下冻着。”马三接过酒碗,往供桌前的酒盅里倒,酒液刚碰到瓷盅就冒起白气,顺着盅沿往下淌,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他抬眼瞅了瞅停在灵堂正中的棺材,松木打的,刷着暗红的漆,边角处还没干透,散着一股木头和猪血混合的腥气。王老太是三天前没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临闭眼时,总说窗台上有只黑猫盯着她,可马三找遍了屋子,连猫毛都没见着。
冻雨越下越密,敲在灵堂的油布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拍手。煤油灯的火苗突然晃了晃,拉长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着,马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桃木棍——这是院里的老光棍刘大爷给的,说能驱邪。就在这时,灵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喵——”,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马三猛地站起来,抄起桃木棍就往门口走,“谁?”
门口空荡荡的,只有一盏纸糊的引魂幡在风里摇晃,幡角扫过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马三皱了皱眉,刚要转身,就感觉脚脖子一凉,低头一看,一只纯黑的猫正围着他的裤腿转圈,两只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昏暗中亮得吓人。“哪来的野猫?”马三抬脚要赶,那猫却猛地蹿了起来,一跃就跳到了供桌上,爪子扫过白瓷盘,冻梨“咕噜噜”滚了一地,正好砸在火盆里,火星子“噼啪”炸开,溅得纸钱灰四处乱飞。
这就是后来老道外老街坊们常说的“黑猫炸灵”。那黑猫在供桌上大闹一通,掀翻了酒盅,抓烂了粘豆包,最后竟顺着棺材的缝隙爬了上去,蹲在棺材盖的正中央,对着马三“喵呜”叫了一声,声音里竟带着几分人的哭腔。马三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桃木棍就往棺材上打,可还没等棍子碰到猫,那黑猫就“嗖”地一下,钻进了棺材和灵堂柱子之间的缝隙,不见了踪影。
“造孽啊。”张婶听见动静跑进来,看着满地狼藉,脸色煞白,“灵堂里进野猫,是要出事的。”她蹲下身捡地上的冻梨,刚碰到一个,就尖叫着缩回了手,“这……这梨怎么是热的?”马三赶紧凑过去,伸手一摸,果然,滚落在火盆边的冻梨不仅化了,还透着股温热,表皮上竟渗出了暗红色的汁水,像血一样。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看向棺材——刚才还好好的棺材盖,不知何时竟被推开了一道缝,缝里透出一股淡淡的腥气,不是木头的腥,是那种活物身上的臊气。
“姥姥……”马三的声音都发颤了,他一步步挪到棺材边,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棺材盖。接下来的景象,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忘掉——王老太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身上的寿衣皱巴巴的,左脸还是青灰色的尸斑,可右脸却完全变了样,一层棉絮状的灰黑色绒毛正从皮肤里钻出来,尤其是眼角和嘴角,绒毛长得特别密,已经遮住了半个眼睛。更吓人的是,她的鼻腔里也钻出了细细的绒毛,随着棺材里的气流轻轻飘动,而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深深嵌进了棺材板里,留下五道弯弯曲曲的抓痕。
“尸变了!”张婶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是那黑猫引的邪!”马三也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太的右脸越来越像猫,原本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琥珀色的瞳孔,正随着煤油灯的火苗收缩、放大。他突然想起姥姥临终前说的话,“窗台上有只黑猫盯着我”,原来不是姥姥糊涂,是真的有猫在盯着她,盯着她的尸体。
院里的街坊们都被惊动了,老老少少围了一院子,看着棺材里的尸体,没人敢说话。刘大爷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年轻时当过萨满的徒弟,懂些辟邪的门道。他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又蹲下身看了看地上的猫爪印,脸色凝重地说:“这不是普通的尸变,是猫煞借胎。那黑猫是煞灵,想借着你姥姥的尸体投胎。”
“啥是借胎?”马三哆哆嗦嗦地问。刘大爷叹了口气,“就是猫煞附在尸体上,等时机一到,就会生下一个猫脸的孩子,到时候,这附近的小孩都要遭殃。”他指了指王老太的脚,“你们看她的鞋。”马三低头一看,姥姥脚上穿的那双褪色绣花鞋,鞋尖竟然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趾甲盖也变成了黑色,像猫爪一样。“这鞋是她年轻时绣的,一直舍不得穿,下葬前我亲自给她穿上的,怎么会破?”
“是那猫弄的。”刘大爷说,“猫煞要借胎,就得先破了尸体的生气,这绣花鞋沾过活人的气,是第一道关口。现在得赶紧想办法,不然过了子时,就来不及了。”他让人找来红绳,又去屠宰场买了黑狗血,把红绳泡在血里,然后绕着棺材缠了三圈,“这红绳能暂时困住猫煞,可治标不治本。从今晚开始,咱们轮流守灵,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当天晚上,马三、刘大爷和院里的两个壮实汉子一起守灵。灵堂里的煤油灯换了新的灯芯,火苗烧得很旺,可总觉得照不亮角落里的黑暗。冻雨还在下,敲在油布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敲门。子时刚到,灵堂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紧接着,就听见一阵孩童的嬉笑声,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刺耳。
“不好!”刘大爷猛地站起来,“是猫煞引着小孩过来了!”他刚要往外跑,就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喊,“我的娃!我的娃不见了!”马三跟着跑出去,只见街坊李嫂瘫坐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件小孩的棉袄,哭得撕心裂肺。“我家柱子刚才还在屋里睡觉,我就转身给炉子添了点煤,回头娃就没了!”
众人赶紧分头去找,雪地里的脚印很乱,可走了没几步,脚印就被新下的雪盖住了。只有马三在李嫂家的窗台下,发现了几个模糊的爪痕,三深两浅,跟猫爪的形状一模一样,可比普通的猫爪大得多。“是猫煞干的。”刘大爷看着爪痕,脸色铁青,“它要靠吸食小孩的精气来壮实自己,等吸够了七个,就能彻底借胎了。”
这一夜,没人再敢睡。灵堂里的煤油灯不知为何,突然灭了三次,每次重新点燃,都能看见棺材上的红绳又松了一些。马三盯着棺材,总觉得能听见里面传来指甲刮木头的声音,“沙沙沙”,像有人在里面抓挠。他问身边的汉子听见没有,汉子摇摇头,说他是太紧张了,可马三知道,那声音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可天更冷了。街坊们把李嫂家的柱子找了整整一天,最后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孩子的脸色惨白,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脖子上有两个细细的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马三看着孩子的尸体,心里一阵发寒,他想起昨天守灵时听见的嬉笑声,那根本不是孩子的快乐,是被猫煞迷惑后的诡异。
接下来的两天,老道外接连失踪了六个孩子,都是五六岁的年纪,失踪的方式一模一样,都是在夜里,家长转身的功夫就没了踪影。每个失踪孩子的家门口,都留下了三深两浅的爪痕,雪地上的脚印总是走不远就消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带走了一样。守灵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个人都熬得眼睛通红,灵堂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棺材里的刮挠声越来越响,到了第三天晚上,已经变成了清晰的猫类呜咽声,听得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