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咋做的,俺也不全清楚,只听老辈人含糊提过,好像是用了至亲的血……和那算盘,打通了路子,向那些刚死不久、阴魂未散的乡亲们‘借了阳寿’,或者说是,借了他们的‘福荫’,才换回了粮食、药材,让一部分人活了下来……”
“可这债,是那么好借的?”吴老姑叹了口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阴间的债,阳间怎么还?就只能用活人的气运、健康去填……那老算盘,就是个记账的物件,也是个……契约。它记下的,不只是阳间的买卖,更是这阴债的往来。那些死了的人,他们也有未了的念想,想吃点喝点,用点东西,这债,就落到他们还在阳世的亲人,或者……当初受益的村民后代身上。”
林老三听得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这诡异的循环,源于几十年前那场绝望中的交易。爷爷为了救人,背上了这世代偿还不清的孽债。而这老算盘,就是这债务的凭证和执行的工具。
回到杂货铺,林老三觉得脚步有千斤重。他看着那静静躺在柜台上的老算盘,感觉那不是木头,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疼。
就在这时,他习惯性地翻开当天的账本,想看看有没有……果然,又有一行新的赊账记录。
可当他看清那赊账人的名字时,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墨迹新鲜的赊账记录上,赫然写着:
“赊欠:狼毫笔一支,松烟墨一条。赊账人:林满仓。”
林满仓——是他死了二十多年的爹!
爹的名字出现了!下一个要偿还阴债的,是他的至亲!是他老实巴交的妻子?还是他那在城里读大学、前途光明的儿子小海?
不能再等了!必须了结!就在今晚!
林老三眼中布满血丝,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涌了上来。他按照记忆中最老的法子,烧水,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他甚至给爹的牌位上了三炷香,嘴里喃喃念叨着啥。
夜深了,风雪更大了,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杂货铺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柜台角落。灯火如豆,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林老三端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那副老算盘,就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等待着。
子时到了。
风似乎停了,雪落的声音也消失了,万籁俱寂。然后,那熟悉的“啪嗒”声,如期而至。
老算盘的算珠,开始自己跳动起来,速度快得眼花缭乱,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瘆人。
林老三没有像往常那样恐惧,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空荡荡的店铺,或者说,是对着那无形的存在,嘶哑地开口:
“爷……是您吗?还是……这算盘里的‘规矩’?俺是林老三,林家的后人!俺受不了了!这债,到底要还到啥时候是个头?非要俺们断子绝孙吗?”
算珠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以更激烈的节奏响起来,仿佛在回应。
林老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空气变得粘稠冰冷,煤油灯的灯苗猛地缩成了一个小点,几乎熄灭。他仿佛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当年……当年您是为了救人!俺知道!可现在呢?现在这算的是啥账?赵大勇、孙寡妇的闺女、王老栓的孙子……他们有啥错?凭啥要替祖宗还这还不清的债?”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还有俺爹……他名字上账了!下一个是谁?是俺媳妇?还是俺儿子小海?您显显灵,给句明白话吧!”
那股压力更重了,冰冷刺骨。算盘珠的响声变得杂乱无章,充满了躁动和不祥。恍惚间,林老三仿佛看到那算珠上的暗红色痕迹,在灯光下微微蠕动,像活了过来。
一些破碎的、冰冷的意念,强行挤进了他的脑海,那不是声音,却清晰得让他战栗:
“契……约……血……债……偿……平……衡……”
“断……契……反……噬……村……灾……”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当年爷爷以血为契,借阴债度灾,维持了村庄某种脆弱的平衡。这老算盘就是平衡的支点。它自动结算阴阳,亡魂有所求,活人必受其殃,以此维系着某种诡异的“公平”。如果强行毁约,打破这循环,当年被“借走”的东西可能会反噬,引来更大的、无法预料的灾祸,甚至可能波及整个村子。
是继续维持这残酷的“规矩”,用活人的健康和命运,一代代地偿还这无尽的阴债,保住村子表面的平静?
还是冒着全村再次遭灾的风险,彻底毁掉这老算盘,斩断这孽缘?
林老三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浸湿了内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看着那副仿佛拥有生命的老算盘,又想起儿子小海寄回来的照片上,那阳光灿烂的笑容。想起村里那些无辜受苦的乡亲……想起爷爷那张在旧照片里,同样带着愁苦和无奈的脸。
这是一个无解的两难。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透出一点朦胧的灰白。风雪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无形的压力渐渐消退,算珠的响声也停了。老算盘恢复了平静,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林老三佝偻着背,慢慢地站起身。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村庄。
他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砸碎那老算盘。
他走回柜台,颤抖着拿起那支用了多年的毛笔,蘸饱了墨,在爹的名字个字:
“担保人:林老三。”
墨迹落下,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沉重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页记着爹名字的账纸撕了下来,折好,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然后,他把老算盘用那块软布再次细细擦拭一遍,依旧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
天,快亮了。
杂货铺还得开门,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只是从那天起,村里人发现,林老三更沉默了,背也更驼了。但他看店的时候,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认命,又像是一种沉默的守护。
那老算盘,依旧每天夜里会自己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只是,从那以后,账本上偶尔出现的亡者赊账记录后面,总会跟着一行新鲜的、属于林老三的签名。而村里因此得怪病的人,似乎……比以前少了一些。
风雪依旧年年光顾这个东北山村,林记杂货铺的灯火,也依旧在每个夜晚亮起,温暖而脆弱,映照着柜台里那副包浆厚重、带着暗红痕迹的老算盘,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偿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