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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天一剑斩妖氛(1 / 2)

时值初冬,朔风渐紧。

陈潜、鹿呦与阿篱三人辞别净玄师太,离了百花禅寺这座世外清修之所,踏上了前往海阳县、拜会法空大师的归程。

一路向北,越近沿海,那蒙元铁蹄践踏下的疮痍便愈发触目惊心。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中,时常可见一队队蒙元骑兵呼啸而过,皮鞭抽打空气发出刺耳的爆响,驱赶着衣衫褴褛的百姓像驱赶牲口。

强征的粮车吱呀作响,压过冻硬的泥泞,车轮旁跌跌撞撞的老弱妇孺,哭声与呵斥声混杂,一片凄惶。

鹿呦秀眉紧蹙,水蓝色的衣袂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她看到路旁田中,一老农因交不出足额的新粮,被一玄冰卫一脚踹倒,那汉子手中皮鞭带着倒刺,狞笑着就要抽下。

“老人家!”鹿呦下意识低呼一声,脚步微动,医者的仁心让她几乎按捺不住。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她臂上,是陈潜。

他身着半旧的藏青直裰,面容沉静,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倒映着这世间的苦难与不公。

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那玄冰卫腰间的玄冰令牌,又瞥了一眼远处了望塔上巡弋的元军弓弩。

“暂且忍耐。”

陈潜的声音低沉,只有鹿呦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的微微力道,“前路尚远,莫要打草惊蛇,徒增无辜死伤。”

他深知,此刻出手,救得一人,恐害一村。

阿篱静静地跟在两人身侧,靛蓝头巾包裹着小脸,清冷的容颜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刀锋般的寒芒。

她腰间悬着的鸳鸯双刀,刀鞘古朴,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绪,竟也无声地嗡鸣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按住刀柄,归于沉寂。

她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那个篾纹药囊上,不知是在安放蛊虫,还是备好毒药。

日落时分,寒风愈发凛冽如刀。

三人抵达海阳县外百里的一处小村落,名为封欢村。

村名虽带“欢”字,却只见一派萧索愁苦。

低矮的泥墙茅舍在暮色中瑟缩,几缕炊烟也有气无力。

村口一棵老槐树,枝丫光秃,被寒风刮得呜呜作响,似在悲咽。

村中唯一的“封欢客栈”,也不过是两间略大的土屋相连,门前挂着一面破旧的、几乎辨不清字迹的酒幡。

店内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木桌板凳散乱摆放,唯有一盆炭火在墙角燃着,勉强驱散些许寒气。

掌柜是个枯瘦老汉,眼神浑浊,带着浓重的惊惶。

“三…三位客官,住店?”老汉佝偻着腰,声音带着颤音。

“嗯,两间干净客房,再备些热汤饭食。”

陈潜声音平静,递过一块碎银。

老汉慌忙接过,连声称是,唤来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伙计张罗。

三人拣了角落一张桌子坐下。

炭火的微光跳跃在陈潜微霜的两鬓上,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愈发浓重的夜色,仿佛在丈量着离华岩寺的距离,也似在压制胸中翻腾的怒火。

这一路所见所闻,尽是蒙元官兵及爪牙玄冰卫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场景,每一幕都如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

“潜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鹿呦将一碗热气腾腾、却没什么油水的杂菜汤轻轻推到陈潜面前,水眸中满是关切。

陈潜点点头,端起粗陶碗啜饮一口。

汤水微温,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阿篱则小口吃着糙米饭,目光警惕地扫过店内。

角落里坐着几个身着玄冰卫制式靛蓝袍服的汉子,正旁若无人地划拳喝酒,桌上杯盘狼藉,污言秽语不断。

他们腰间的弯刀搁在桌上,刀鞘泛着不祥的暗光。

其中一人眼神猥琐,直勾勾盯着鹿呦清丽的侧脸。

店伙计低着头,战战兢兢为他们添酒,一个不小心酒水溅出少许。

“狗东西!”

那被溅到的玄冰卫勃然变色,扬手便是一记沉重的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店堂内格外刺耳。

伙计闷哼一声,被打得趔趄几步,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却连痛都不敢呼出声,只能惊恐地捂着脸,浑身筛糠般颤抖。

“不长眼的贱奴!弄脏了大爷的衣服,你这条狗命赔得起么?!”那玄冰卫骂骂咧咧,抬脚又要踹去。

“够了!”一道清冷如冰珠坠玉盘的声音骤然响起,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阿篱。

她依旧端坐着,甚至连眼都没抬,只是那两根拈着一颗水煮豆的玉指,微微一顿。靛蓝色的头巾下,那张清冷的小脸在昏暗灯光下竟似白玉雕琢般漠然。

她身周弥漫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气,连桌上的油灯都似乎暗了几分。

几个玄冰卫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头巾遮面、看似不起眼的少女竟敢出声。

打人的那个转过头,眯起醉醺醺的双眼,淫邪的目光在她和鹿呦身上来回扫视:“哟嗬?小娘皮胆子不小啊?想替他出头?还是想来陪大爷们……”

话音未落,他脸上骤然变色,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脑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酒意都醒了几分。

再看阿篱,依旧平静地用筷子夹起那颗豆子放入口中细嚼,仿佛刚才那冰寒刺骨的警告只是他的错觉。

陈潜稳坐不动,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将手中的粗陶碗轻轻放回桌面,动作平稳,没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鹿呦却感觉到身侧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股无形而厚重的气场以陈潜为中心,如同古寺晨钟般威严深沉,瞬间压过了那几个玄冰卫的嚣张气焰。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缓缓搭在了身侧一个不起眼的长条包袱上——那里正是“朝天剑”。

那几个玄冰卫到底是在玄冰教中打滚的,虽醉,却也察觉到了异样。

陈潜那股渊渟岳峙的沉凝,阿篱那诡异的冰寒,都让他们心中凛然。

为首一个眼神阴鸷的汉子,迅速伸手按住了还想发作的同伴肩膀,沉着脸扫了陈潜三人一眼,用蒙语低声喝道:“收敛些!办正事要紧!此地不宜节外生枝!”

那被打的玄冰卫揉着脸,带着七分不解、三分惧意看了看陈潜三人,终究是没敢再纠缠,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讪讪地坐了回去,只是喝酒的喧嚣声小了许多,目光不时警惕而惊疑地扫向角落。

三人默然用过粗粝饭食,炭火盆中最后几点火星也已黯淡熄灭。

昏黄的油灯在寒风透过门缝的呜咽声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土墙上,平添几分压抑。

“二位妹妹,请早些安歇,明晨还需赶路。”

陈潜沉声道,那“朝天剑”裹在素布包袱中的剑柄,似乎在他低垂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拂过时,轻轻一动。

鹿呦与阿篱微微颔首,正待起身。

“嘭”的一声巨响!

两扇用破麻绳勉强系住的简陋门板被狂风撞开,门框上悬挂的缺角铜铃狂乱地抖个不停,刺耳尖锐。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膻腥气与黄尘倒灌而入,吹得墙角那点残火“噗噗”乱响,油灯剧烈摇曳,拖长扭曲了几道投在土墙上的暗影。

掌柜正打盹,一个趔趄扑倒在油腻的柜台上,揉着惺忪睡眼,一张枯槁的脸在看清来人时,瞬间毫无血色。

只见三名身材异常雄壮的番僧踏着破洞草鞋走进屋来。

当中一人,赤面狮鼻,浓眉压眼,一身绛红僧袍用玄色粗布滚了边,赤脚趟着地上的灰尘与枯草屑,腰间一条镶嵌狰狞鎏金狮头的熟铜板带勒着鼓胀的腰腹。

另两人一高一矮,皆着褚红僧袍,矮的那个脸上斜亘着一道蜈蚣似的褐红疤痕,一直延伸到脖子深处,目光如冰锥般在昏暗的店里逡巡。

几人袒露着半边肩臂,古铜色肌肤筋肉虬结,带着塞外风雪磨砺出的粗粝,脚步落处,地面浮尘为之震荡。

那浓烈的、混杂着酥油和汗液的味道瞬间压倒了店内所有气息。

他们径直走到店中央油腻最甚的一张宽板桌旁,为首那赤面僧袍客抬脚一勾,旁边一条瘸腿长凳被脚尖带着“哗啦”一声精准地送到自己臀下。

他一屁股坐下,那粗壮的木条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格老子滴!”

为首的狮鼻番僧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环顾这破败简陋的店堂,脸上嫌恶之色毫不掩饰,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砰”一声响,一只粗陶酒碗被震得跳了起来。

“这等腌臜地方,也敢叫‘封欢’?我看是‘封喉’还差不多!冻煞佛爷了!好酒好肉速速滚出来,慢一步,佛爷拆了你这破窝棚!”

他声音粗粝,带着浓重的域外口音,满是暴戾和不耐。

“是…是…大师息怒…”

掌柜抖若筛糠,连滚带爬奔向灶房,那之前被玄冰卫打伤的年轻伙计更是缩在灶间门板后,大气不敢出。

先前饮酒的几个玄冰卫,此时早已噤若寒蝉,个个垂首敛目,如同惊弓之鸟。

其中一人更是借着添酒的由头,将身子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陈潜端坐角落暗影中,如老僧入定,未动分毫。

方才玄冰卫肆虐时,他那股隐含锋锐的内劲已悄然敛去,沉入丹田渊海,此刻周身更无一丝气息外泄,整个人如同客栈角落里一片更深的、被油灯遗落的黑暗。

只有那支搭在桌下的手腕,依旧虚按着包袱中那朝天剑冰冷的吞口,仿若蛰伏待机的古剑藏于匣中。

鹿呦则稍稍侧身,借阿篱靛蓝头巾投下的阴影遮蔽了大半面容。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指间那枚银针,将桌上一方擦手的油腻抹布拢入袖中,动作自然得像是掸去衣上浮尘,实则指尖隔着布匹,已悄然按上怀中一个细小的竹篾机关——一旦有变,淬有麻沸散的飞针瞬息即发。

阿篱眼睫微垂,专注地看着碗底,仿佛那是佛前一朵半开的优昙。

然而她贴身的袖内里,两只粉白玉指已然拈住了一个比绿豆还小的乌黑蜡丸,指尖凝聚的真气悄然流转其上,将蜡丸表面烘得微微发软。

只消一个意念,这枚“蚀骨酥”便会化为无形奇毒,随风而散。

三名番僧并未在意这些角落里的“蝼蚁”。

那疤面头陀探手入怀,掏出一块磨得油亮的厚大牦牛肉干,用力撕下一大块塞入口中,浓眉紧蹙,用力咀嚼着,仿佛嚼的是仇敌骨肉。

含糊不清地抱怨着,粘稠的口水与肉屑喷溅:“娘的!那姓赵的滑头躲得快,倒是让咱们师兄弟在这荒滩子上扑了空!白白沾了一身腥臊烂泥!冻煞人了!”

为首的赤面僧袍客一口饮尽伙计哆嗦着奉上、尚有些温热的浑浊马奶酒,沾满酒渍的虬髯张着,铜铃般的眼中凶光毕露:“跑得了今日,跑不了明日!这鸟不拉屎的海阳县,翻遍耗子洞也要把那只‘过河卒’揪出来!”

他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碗底开裂的豁口如同狰狞的嘴,“还有正事!坚赞大法师的谕令,刻不容缓!”

疤面头陀粗壮的手指在油腻的桌子上不耐烦地敲击着,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怕那帮穷酸和尚不识抬举?大法师神功盖世,般若龙象拳震绝北疆,上月连挫萨迦、噶举三派七位金刚护法,最后一拳,嘿,生生把那噶举派老金刚的‘金刚降魔杵’震得扭曲如麻花!凭那华岩寺的老秃驴法空,如何抵挡?骨头再硬,挨得住咱大法师一记龙象真力?”

赤面僧袍客冷笑一声,抓起盘中一块煮得半熟的带骨牛肉,塞进嘴里,用力一扯,血丝还挂在白森森的骨茬上:“识时务的,乖乖归了归化堂!省得我们大开杀戒,脏了这双手!若不知死活……”

他蒲扇大的拳头猛地在桌上擂了一记!

轰然巨响中,那裂痕遍布的榆木桌子终于四分五裂,碗碟肉块残渣与满桌油污稀里哗啦泼了一地,一块牛筋跳起,“啪”地一声,正弹在那缩在墙角的玄冰卫脚面上,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瘫倒。

“那就踩平了那鸟寺!给天下看看,忤逆大法轮寺、悖逆归化堂的下场!”

那赤面僧吼声震得屋顶簌簌落尘,油灯火焰被他猛然爆发的劲气扫过,剧烈挣扎了几下,瞬间熄灭!

店内霎时陷入一片更深、更冷的黑暗。只余炭盆里最后几点火星在冷风中挣扎。门外,寒风呼号如同塞外饿鬼的呜咽。

那片被浓稠黑暗彻底吞没的角落,陈潜按在朝天剑柄上的指节,微微向内收紧了一分。无声。

三人回了客房,那两间陋室不过是用薄木板草草隔开,寒风从缝隙中嗖嗖钻入。

“明日,”陈潜的指尖掠过油灯,那微弱跳动的焰苗在他指风下骤然低伏,几欲熄灭,又顽强地挺起,

“须赶在三个番僧抵达山门前截住。”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似冰下暗流,沉稳而冷冽,“绝不容其踏入山门一步,污了净土清修。”

鹿呦纤细的手指正将几味药末细致地点入三个粗糙瓷瓶,闻言动作微微一滞。

灯影下,她眸中忧虑如水纹般漾开:“那三人狂悖异常,言语间提及的‘般若龙象拳’……我曾听师父提过,是藏边大法轮寺的镇教护法神功,据说有摧碑裂石之威……”

“摧碑裂石?”阿篱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在角落响起,带着一丝冰棱相击的意味。

她倚在霉味浓重的板壁阴影里,靛蓝头巾下一双眸子锐利如淬毒的短匕,正细细打磨着那对鸳鸯短刀的刃口。

寒铁与磨石摩擦发出细微的“噌噌”声。

她抬指,屈指在刀脊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清越而带着森然煞气的颤鸣在狭小的房间内陡然散开,压过了窗外呼啸的寒风,激得灯焰猛地一跳。

“那便试试谁的骨头更硬些。”

她眼波未抬,只凝视着刀锋上一抹游移的冷光。

陈潜目光落在阿篱指间那抹流动的寒芒上,眼底深处似有剑气一闪而逝。

他并未言语,示意二女回房歇息,自己却将长条包裹置于膝上,盘坐于铺了层薄薄草席的炕头,闭目养神。

窗外朔风怒号,如同塞外苍狼的呜咽,卷动着客栈破旧门板的呻吟。

这薄墙薄板,自然挡不住楼下那番僧们粗犷的嗓门。

一句“踩平了那鸟寺!”,一句“华岩寺的老秃驴法空!”,

一字字如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陈潜耳中,再沉入他那深邃如海的心底,灼起冰冷的怒焰。

他搭在包裹上的手,指节微微隆起,内力潜行流转于周身经脉,人却静如深潭止水,只有体内那口真气,在沉凝中蓄势如弦上之箭。

天光微熹,墨蓝渐褪,霜重露寒,旷野一片萧索。

枯黄的苇草倔强地从冻硬的泥土中刺出,在凛冽的朔风里瑟瑟摇曳。

远处几棵苍劲古松虬枝铁干,衬得这严冬清晨愈发苍凉肃杀。

村野小道上霜凝如盐,马蹄践踏其上,脆响惊破残冬清晨的死寂。

三名番僧魁梧如牦牛的身影策马急驰,踏碎了通向华岩寺的山径。

那赤面僧一马当先,狮鼻喷着白气,绛红僧袍在凛冽的晨风中鼓荡如血帆。

他满脸横肉拧紧,口中犹自骂骂咧咧,昨夜未能尽兴的酒意化作了更暴戾的焦躁:“大清早的鬼天气,冻煞佛爷!待会儿到了那华岩寺,管他什么法空不法空,先揪出来问个明白!若不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