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重九,天高气肃。
百花禅寺后山,一处僻静山坳。
深秋的寒意早已侵染了层林,枫叶如血,松柏愈青,更衬得这幽谷一片冷寂萧索。
山风中隐有寒潭幽咽,古寺钟鸣之声遥遥传来,更添几分世外之幽、追思之远。
山石间,孤零零立着一座坟茔。
青石墓碑打磨得光滑温润,上书“故岭南苏氏女侠苏韵之墓”。
碑文简朴,并无冗言,唯有一股清冽孤绝之气弥漫,恰似墓主生前模样。
陈潜肃立在墓前。
五年时光并未拂去他眉宇间的坚毅,只是在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上,刻下了更深沉的痕迹。
眼底的锋芒似在岁月里敛入鞘中,化作幽深海渊,深处隐见一丝难言的疲惫与刻骨的追思。
他今日穿着半旧的藏青直裰,长身玉立,秋风吹动他微霜的两鬓和衣袂,飒飒有声。
腰间悬着的,依旧是那刀鞘朴素,暗沉无华是神兵“朝天剑”。
他身旁左右侍立着鹿呦与阿篱。
鹿呦已出落得如同雨后初荷,清丽中蕴着韧劲,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女跳脱,多了几分医者济世的沉稳。
一身素净水蓝色夹袄,鬓角簪着一小枝黄菊。
她手中提着一个朱漆食盒,盒盖上沾染了些许山雾湿气。
阿篱的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一些,靛蓝色头巾下那总是带着清冷气质的脸庞,如今却多了一份青春的光彩,而此刻,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凝重神情。
腰间悬挂着苏韵当日除魔卫道的鸳鸯双刀,五年来,她已将“鸳鸯流云刀法”修炼至炉火纯青。
她目光清澈地望向墓碑,微微抿着唇,将怀抱着的一叠精心折好的金银锡箔元宝放在石板祭桌上。
鹿呦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碑前,和阿篱将食盒中的水酒祭菜一一取出,整齐摆放在墓碑前。
陈潜默然,缓缓俯身,带着虔诚的敬意将三只青瓷小杯逐一斟满清酒,清冽的酒香瞬间被山风拂散。
“韵儿,”
陈潜的声音低沉浑厚,穿透山风,清晰地响起,“又是一年重阳。山里的菊花开得正好……我们,都来看你了。”
他将第一杯清酒缓缓倾洒在碑前。酒水渗入秋日的土石,转瞬即没,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
“净玄师太身子硬朗,寺里禅香日日不歇。”他声音平静,“三山武林同道,共推陈麟大哥为五寨盟主,总坛就设在天台寨。”
他抬起目光,凝视着这片曾共同历经血雨腥风、如今已被秋色深深浸染的天地,“止水夫人和萧副帮主在任家庄与神机门的协助下,已成功重新竖起了‘复土’的大旗!”
他俯下身,指尖轻触冰凉石碑上“苏韵”二字的凹槽,低声说道:“对了,那蒲通狗贼已于半年前被李寒衣李寨主斩杀。”
山风穿过松涛,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在坟茔上空打了个旋,静静落下。
鹿呦上前一步,将第二杯酒双手捧起,也倾洒在地,柔声道:“苏姐姐,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
山风掠过碑石,卷起几片枯黄松针,打着旋儿落在祭品旁。
鹿呦俯身,素手轻轻拂去碑上微尘,指尖在那“苏韵”二字上停留片刻,温软的声音在山谷清寂中荡开:
“苏姐姐,上月中秋,神机门张灯结彩,红绸挂了满檐……楚大哥和云姐姐,成亲了。”
她顿了顿,水眸映着墓碑,仿佛要穿透冰冷石面,望见那魂牵梦萦的故人笑颜。
“是诸葛先生与华夫人亲自主的婚仪。诸葛先生一身青布袍,捻着长须,立在堂前,说‘楚飞豪气干云,朝烟慧质兰心,江湖儿女,当此乱世,能结为连理,共赴国难,亦是苍生之幸’。”
“华夫人则亲手为云姐姐簪上一支赤金点翠的并蒂莲步摇,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从今往后,刀山火海,有人并肩了’。”
山风似乎也静了一瞬,只余远处古寺钟声悠悠传来。
“少林、武当、丐帮、衡山、三山五寨……四方贺客如云,将神机门的英雄大寨都填满了。都说楚飞大哥和朝烟姐姐,正是那月里嫦娥、云中比翼,江湖儿女结侠侣,珠联璧合。”
她的声音轻柔地落在坟前,也悄然飘入静立一旁的陈潜耳中。
陈潜听着,目光始终凝视着石碑,那深邃的眼底波澜微动,仿佛是山间幽潭被投入石子,短暂地漾开了一圈疲惫而欣慰的涟漪。
“家仇国恨未报,何以家为?”
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出一缕温热的白气,迅即被秋风吹散。
无人看见他垂在身侧、被宽袖遮掩的手指,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鹿呦缓缓起身。
她感觉到身旁那沉凝如山岳的气息,静默沉沉地压在心口。
这感觉如此熟悉,五年光阴并未能将其冲淡分毫。
山风又起,带着深秋的寒气。
一片比血更浓的枫叶,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落向陈潜的肩头。
鹿呦的心,仿佛也随着那枚飘摇的枫叶,轻轻一坠。
她像过去许多次那样,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如同拂去一片寻常尘埃,为他弹落肩头的落叶——
那是无数次默默相伴间,早已无声刻入骨血的微小习惯。
陈潜静静地凝视着那只如白玉般细腻的纤手,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终究梗塞在喉头,被滚烫的泪水所封堵。
阿篱上前一步,沉默地端起另一碗酒。
她青春的身影与山野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那碗中的酒映着天光,在她手中微微晃动。
她将清冽的酒液,细细淋在坟前几朵霜色凝重的山菊那嫩黄的花瓣上。
“苏姐姐,”
阿篱的声音清冷依旧,却比五年前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静,如同山谷深处寒潭之水,“你的刀,我一直在练。”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不远处一泓倒映着枫红松翠的深潭。
潭水清冽,映出她靛蓝头巾下清秀却冷冽的侧脸,以及腰间那对静静悬挂的鸳鸯双刀。
刀鞘古朴,刀柄缠着素色丝绦,正是苏韵当日除魔卫道、饮尽仇寇之血的兵刃。
“净玄师太常常指点。”阿篱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刀柄,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她说我性子静,练你的‘流云刀法’,倒有几分形似神非。师太教我,刀如流水,意如浮云,不必刻意强求凌厉,心意所至,刀锋自随。”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古寺禅房、松风竹影下的晨昏苦练。
“云姐姐…朝烟姐姐也常来。她教得更细,一招‘飞燕掠波’,如何借力卸力;一式‘回风拂柳’,怎样以柔克刚。她说,苏姐姐你的刀,快时如惊鸿照影,守时如云幕四合,最难得是心意通透,无滞无碍。”
深秋的山风掠过潭面,吹皱一池倒影,也拂动阿篱靛蓝色的衣袂。
她身形未动,足下却似踏着无形的九宫八卦,倏然间,腰身微拧,右臂轻抬——动作并不迅疾,甚至带着几分舒缓的韵律。
呛啷!
一声清越龙吟!寒光乍现!
一道匹练般的刀光自她腰间流泻而出,如冷月破云,划破深谷的寂静!
刀身薄如蝉翼,映着天光山色,瞬间在清潭之上拉出一道惊艳绝伦的弧光!
正是流云刀法起手式——“云开见月”!
刀光流转,阿篱的身影也随之而动。
她步法轻盈,足尖点地无声,仿佛踏着无形的流云。
手中单刀时而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刀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幕,正是“云幕四合”;
时而刀势陡然一转,由极静化为极动,刀锋破空,带起尖锐嘶鸣,直刺虚空一点,迅捷无伦,正是“惊鸿一瞥”!
刀光在她周身翻飞,时而如孤云出岫,飘渺不定;时而如怒云翻涌,隐含风雷之势。
那清冷的面容在刀光映照下,竟也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潭水倒影中,刀光人影交错,恍若一体,分不清是人在舞刀,还是刀在御人。
“鸳鸯刀法,我也学会了。”阿篱的声音在刀光中响起,依旧清冷,却多了一股斩钉截铁的锐气。
话音未落,她左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又是一道寒光出鞘!
双刀在手,气势陡变!
左刀如灵蛇吐信,刁钻诡谲,专走偏锋;右刀似猛虎出柙,大开大阖,力劈千钧!
双刀交错,一刚一柔,一快一慢,配合得天衣无缝!
时而如鸳鸯交颈,缠绵悱恻,刀光交织成网;时而如鸾凤分飞,各击要害,凌厉狠绝!
“分光掠影!”“比翼双飞!”“离鸾别凤!”
阿篱口中低叱,身形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双刀化作两道交织的银龙,刀风呼啸,卷起地上片片落叶,绕着那孤寂的坟茔盘旋飞舞。
刀光过处,几片飘落的枫叶无声无息地被一分为二,断口平滑如镜。
陈潜凝神看着,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丫头,五年光阴,竟将这双刀练到了如此境地。
形神兼备,刚柔并济,已得苏韵刀法精髓七八分。
一套刀法使完,阿篱气息微促,双刀缓缓收于身前,刀尖斜指地面,寒芒吞吐不定。
她静立片刻,仿佛在平息翻腾的气血,也似在感受刀身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余温。
山风掠过,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
她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墓碑,清冷的声线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还有……净玄师太,将‘拈花禅功’也传给我了。”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自然舒展,并未见如何运劲。
然而,奇妙的一幕发生了——一片被刀风卷起、正打着旋儿飘落的金黄银杏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牵引,竟缓缓地、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中央,纹丝不动。
那叶片脉络清晰,在秋阳下泛着微光,静静地躺在少女白皙的掌心,仿佛被时光凝固。
阿篱低头看着掌心的落叶,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师太说,禅功在定,刀意在空。拈花一笑,非为杀伐,只为明心见性,照见本来。这功夫……我还在悟。”
她合拢手掌,将那片落叶轻轻握住,仿佛握住了一段沉甸甸的过往,一份无声的承诺。
陈潜的目光落在阿篱合拢的手掌上,又缓缓移向墓碑上“苏韵”二字。
深秋的山谷一片寂静,唯有风过松林的呜咽,和远处古寺若有若无的梵钟,在天地间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