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七星岭绝壁之上,那鸽卵大小、蕴含百年瘴毒阳火本源的蛇胆!
此胆至阳至烈,早已化入陈大哥奇经八脉,与青莲心法融为一体!此刻这阴寒蚀骨的鬼面珠剧毒侵入,竟如冰泉倒灌寒潭,意外激起了他体内蛰伏的洪炉烈焰!
二者相克相激,反而暂时保住了性命!
刹那间,鹿呦心头剧震!先是绝处逢生的狂喜如潮水般撞上胸口——百毒难侵!
陈大哥此番竟是因祸得福!
旋即,那被暗算的滔天恨意猛地燃起,一双秋水明眸怒焰蒸腾!若非这阴损诡器,他岂会血染青衫!若非那七星岭的万般巧合……
“伤我大哥——!”她清叱裂空,柳眉倒竖,其声如九幽寒冰迸碎!
皓腕翻处,三枚“赤霞镖”破袖而出!流火红芒,嗤嗤破风,携焚金熔铁之气,疾射犹自捂着剧痛手腕惊怒交加的焚罪金刚!
焚罪金刚惊觉热风扑面,欲挥戒刀格挡已迟!
一镖钉入左臂,灼肉青烟骤起!另一枚更贯透其右膝!第三枚赤芒直贯眉心!那金铁遇之即熔,瞬间蚀入头骨!
焚罪金刚喉间发出嗬嗬怪响,庞大身躯轰然倒下!
陈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与肩头那撕裂般的剧痛。他身形微晃,脚步稍显虚浮,右肩处青衫早已被暗红浸透。
然而那双眸子却沉静如古井寒潭,锐利的光芒不减分毫。他俯身,用左手拾起那柄落在血污石地上的朝天剑。
冰冷的剑锋划过地面,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摩擦声。
阶下,大日法王蜷缩在断柱的阴影里,气息奄奄,每一次呛咳都呕出大股粘稠的黑血,将那件赤红袈裟的下摆浸得更加污浊刺目。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响,一双枯槁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潜,嘶哑断续:“咳咳…不…可能…那‘幽冥冰魄’…见血封…喉…你…你如何…?!”
石阶之上,龙四海脸色煞白如纸,鹰目死死盯着陈潜。
这青衫少年,竟硬受了大日法王那令江湖闻风丧胆的“七煞鬼面珠”,非但未死,反如重伤狂龙,一拳将法王轰成废人!
他那握着镶铁鲨皮护腕的手,此刻正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眼见杀生金刚勉力架着重伤的法王踉跄后退,绿烟毒瘴中人影绰绰,龙四海一颗心直坠万丈冰渊。
归化堂这座铁靠山,竟在这须臾之间……土崩瓦解!刻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蛇,瞬间勒紧了他的脊梁!
什么雄霸琼海的宏图伟业,什么“覆海蛟”的赫赫威名,在性命之前都轻如鸿毛!
他猛地想起密藏于“迷蛇洞”的万两黄金,窖藏的美酒与新掳掠的妇人……这偌大家业,岂能拱手葬送在这两个煞星手里?
“结海鲨阵!”龙四海猛地一口真气提到丹田,那声嘶吼挟带全身劲力,声震屋宇,直如濒死巨鲸的最后长啸!
“布海鲨阵!护住龙头!”龙四海声如闷雷!
残存三十余凶徒如梦方醒,嘶吼着聚合!
六人一组,刀盾在前,飞索缠腕,长叉封路,如三道铁箍死死锁住退路,刀光层层如浪!
龙四海身形暴起!
双臂骨节“咯咯”炸响,一柄九环泼风大砍刀呜咽震颤,刀风竟带起隐隐海啸之声!此刀名“虎断”,乃深海玄铁千锤百炼而成,端的是一柄神兵!
“怒蛟掀海势!”刀光如深海惊雷乍现,雪亮寒芒在火光映照下撕裂夜幕,仿佛要劈开山岳!
然而这看似孤注一掷、雷霆万钧的必杀一刀,刀锋所指,竟非阶下杀气凛然的陈潜与鹿呦!
刀锋斜掠,凄厉尖啸如鬼哭,狠狠斩在身旁一根熊熊燃烧、粗逾儿臂的鲸油火炬铁杆之上!
“嚓——轰——!”
火星似熔岩喷发!燃烧的半截巨柱裹挟着千斤巨力与燎原烈火,如同崩塌的火炬妖神,发出骇人风吼,轰然砸向庭院中央!
烈焰狂卷,映照出龙四海那张扭曲的暴戾面庞下,鹰目中一闪而逝的极度惊惧与狡诈!
那庞大的身躯竟在掷出火柱巨杆的同时,毫无迟滞,猛一个极其迅捷的“懒驴倒翻”,双足蹬地发力,宛如一条滑溜入海的巨鳗,借着庭柱阴影与混乱人丛的掩护,手脚并用,朝着峭壁方向亡命狂奔!
“点子扎手!给老子挡住——!挡死他们——!”
他那声嘶力竭的怒吼犹在火光爆裂中回荡,人已窜入黑暗。
“贼子休走!”鹿呦美目含煞,足尖一点便要追去。
一只染血的手却稳稳按在了她的肩上。
陈潜面如金纸,气息短促,右肩伤口鲜血仍汩汩渗出,然眼神却锋锐如初醒的寒刃,沉声道:“穷寇莫追!先除恶首!”
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海寇群,强提一口真气,朗声喝如洪钟:“罪魁已逃,首恶伏诛!胁从者弃刃弃甲,饶尔不死!再执迷不悟者——杀无赦!”
声音在空旷庭院中激荡,压过了风声火声。余寇早已肝胆俱裂,哪敢再战?纷纷丢下兵刃,跪伏在地,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大日法王蜷缩于断柱残影之下,赤红袈裟半幅浸透污血,枯槁的脸因剧痛扭曲变形,每一口吸气都带着浓稠的血沫。
杀生金刚勉力搀扶,戒刀横在胸前,虎目中悲愤与惊骇交织,如笼中困兽,死死盯着步步踏近的陈潜与鹿呦。
陈潜强忍钻心剧痛,左臂微抬,剑锋遥指阶下的重伤法王与戒刀金刚,朗声道:
“尔等番僧,不思慈悲持戒,竟助元廷鹰犬为虐,荼毒我华夏苍生!今日姑且饶你等狗命,留尔等苟延残喘,好叫那蒙铁罕知晓——”
他目光如穿云利剑,刺向苍茫夜空,一股沛然莫御的浩然之气轰然而起!左手朝天剑骤然发出清越龙吟,剑尖直指苍穹!
“剑指苍天!吾汉室气运不绝!鞑虏暴元,气数将尽!此志昭昭,日月为证!滚!”
这最后的“滚”字,如舌绽春雷,震得石阶嗡嗡作响。
杀生金刚浑身剧震,不敢再有半分犹豫,猛地俯身背起那气若游丝、如破布软绵的法王。
枯槁身躯上的污血顺着金刚的绛紫僧袍滴滴答答。
他最后一眼望向场中那虽伤重染血、却剑指苍天的青衫身影,眼中再无半分凶悍,唯剩刻骨惊惧与仓皇,踉跄着冲向崖边一条羊肠小径,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嶙峋怪石之后。
残余的海寇喽啰听得赦令,如蒙大赦,丢盔弃甲,连滚带爬,狼奔豕突,转眼间,偌大庭院只剩下断壁残垣、满地狼藉尸骸,以及并肩而立的陈潜与鹿呦。
海风卷着咸腥的浓雾扑过庭院,吹得篝火噼啪作响,火星裹挟着焦木碎屑,在青灰色的夜空下划出细碎的金红轨迹。
陈潜倚着半截焦黑的石柱,青衫右肩浸透的暗红晕开一片,伤口深可见骨,仍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
“陈大哥……”鹿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她屈膝跪坐在他身侧,素白的裙裾沾染了暗红的血渍与礁石间的尘土灰白。
腰间药囊早已解开,各色瓷瓶、油纸药包整整齐齐码放,还有一卷裹着银针的鹿皮。
她眼尾泛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微水珠,在摇曳火光下折射着点点晶莹。
陈潜抬眼望她,见她这般情状,心头蓦地一软,竟扯出一缕极淡的笑意,声音因剧痛而低沉沙哑,却带着化开风霜的温和:“傻姑娘,哭甚么?我这不是还有口气在?些许皮肉伤,死不了。”
他尝试活动右臂,牵动伤处,闷哼一声,眉峰紧锁。
“些许伤?”鹿呦猛地抬头,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盛满水光,直直撞入他眼中,混杂着后怕、钻心的疼惜,以及一丝强压的嗔怒,
“那鬼面珠淬毒见血封喉!若无当日七星岭上那一颗……”她声音陡然拔高又急急压下,带着哽咽,“你这条命……”
她说不下去,纤指拈起一枚细如毫发的银针,在火折子上飞快地燎过,动作精准稳定,唯指尖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心湖的滔天巨浪。
跳动的火光在她清丽而紧绷的侧脸轮廓上勾勒出沉毅的线条。
“若无琼州七星岭绝壁之上的碧血冠蛇胆。”
陈潜替她说完,目光落在她掌中寒芒微闪的银针上,语调更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若无呦儿你剖胆相赠,引我服下,化其至阳之力归于经络,今日这阴毒入体,恐怕……”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沉入她眼底,
“若无你一路同行,医术通神,陈潜枯骨早已不知埋于何处。这一击,挡得值。”
“甚么值不值!”鹿呦低叱一声,眼圈更红,手下运针却更快更准。银芒如电,刺入陈潜肩周诸穴,手法快如幻影。
每一针落下,都带着一股清凉柔韧的真气,如溪水潺潺,疏导着被蛇胆阳罡之气压制、却仍蠢蠢欲动的阴寒毒质。
“那蛇胆是机缘天赐!这伤……这伤是实打实的!那妖僧……”她想起那抹青黑幽光破空的瞬间,心尖抽紧,喉间哽住。
陈潜看着她专注而略显苍白的侧脸,感受着针尖传入的暖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心底升起,竟将那蚀骨之痛冲淡数分。
他伸出未伤的左手,轻轻覆在她因紧张而略显冰凉的手背上。
那触感温软,却带着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呦儿,”他低声唤她,声音沉静而清晰,如同古刹钟鸣,“看着我。”
鹿呦动作微顿,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重伤的萎靡,没有死气的阴翳,唯有一片澄澈坦然与近乎神异的沉静,映着火光,也映着她含泪的容颜。
“江湖路险,刀剑无眼,受伤亦是常事。”陈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她心弦之上,
“今日我为你挡这一击,正如昨日你为我寻药行针。你我同道,肝胆相照,生死相托,这便是江湖……亦是…亦是…情义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前所未见的柔和,“莫再自责,莫再落泪。”
“情义所在……”鹿呦喃喃,心湖如投入巨石的深潭,涟漪不止。
那覆在手背上的温热手掌,那沉静如古井的目光,那坦然以赴的心意,将她心中翻涌的惊惧、后怕、自责,一点点熨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酸涩,用力眨眼逼回水汽。
“谁…谁哭来着!”
她别开脸,声音带上一丝强装的倔强,运针却越发轻柔迅疾,“海风刮起沙尘罢了!你这人,伤成这样还多话!闭目凝神,引毒了!”
她取出那柄薄如柳叶的碧玉小刀,小心翼翼地探向他肩头那狰狞翻卷的伤处。
陈潜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那故作镇定的侧影,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微不可察却温软的弧度。
依言阖眼,不再言语,心神沉入丹田,调动体内那至阳至烈的蛇胆余力,配合着她妙到巅毫的针法药力。
篝火摇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长长投映在布满血污、碎砾和海苔的礁石地上。
海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寨堡,卷起几片焦黑布帛。
远处,惊涛拍岸的轰隆隐隐传来。
在这片血火方熄、残局未扫的修罗场上,唯有银针破空时的极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比玄铁更坚、比春水更柔的暖意,在沉沉海雾中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