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钟家的旧怨(1 / 2)

庆丰县的秋阳毒得很,把食品店的白墙晒得发烫,用手一摸能烫得人缩回去。

博物馆的工人刚歇晌,木梯斜靠在墙边,梯脚还沾着墙灰,像根被遗忘的扁担,孤零零地守着半扇没刷完的窗。

钟伟站在柜台前,手指划过杉木的纹路,那些被经年累月的糖渣、油星浸润过的地方,比别处更温润,像藏着半世纪的甜,摸起来软乎乎的,能想起小时候趴在这儿闻桃酥香的日子。

“这柜台还在。”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像被砂纸磨过,西装裤的裤脚沾着点尘土——从停车场走到这儿的几百米路,他走得比当年在跨国谈判桌上应对十几个律师还沉,每一步都踩着记忆的碎片,硌得人心慌。

柳加林从后院拎来两把竹椅,椅面的竹篾磨得发亮,放在天井里的青石板上,“吱呀”响了一声。阳光透过徽派天井的雕花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随着风动轻轻晃。

“你小时候总趴在这柜台上,看你张阿姨称桃酥。”他给钟伟倒了杯粗瓷杯的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浮上来又沉下去,“那时候你穿着一件蓝布衫,袖口磨得发亮,露出半截细胳膊,却总把你妈给的煮鸡蛋偷偷塞给启轩。说‘他比我小,给他吃点’。”

钟伟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硌得指节发白,泛出青紫色。“我妈不是这么说的。”他抬眼时,眼里蒙着层雾,像庆丰常见的晨露,把什么都糊得模模糊糊,“她总说,1977年冬天,我爸被人陷害,丢了工程队的差事,是你柳加林趁机接了县钽铌矿的工程,赚了第一桶金。她说你们踩着我们钟家的苦难,才建起了后来的家业,连这食品店的本钱,都沾着我们的血。”

柳加林没说话,只是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扣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的银白,像老人手上被磨亮的老茧。

打开时,一股陈年的纸味漫出来,混着点樟脑的香,最上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柳加林背着个中年男人,脊梁骨挺得笔直,后面跟着个挎竹篮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正是钟伟的母亲。背景里的食品店刚挂上牌,红漆字还透着新鲜,像刚摘的红果子。

“这是1977年春天拍的。”柳加林的指头点着照片里的竹篮,竹篾编得细密,“你爸当时伤了腿,下不了地,家里断了粮。你妈每天天不亮就绕路来送粮票,怕被人看见嚼舌根,篮底总藏着两个热馒头,是给你爸补身子的。有回被联防队的撞见,她说是给我家送针线的,慌慌张张把粮票塞进我手里,手心全是汗,烫得我攥不住。”

钟伟的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上不去下不来。他伸手想去碰照片,指尖都快挨着纸边了,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指节还在微微抖。

“你妈那天偷偷跟我说,‘加林,别听外面的闲话,日子得往前过,谁都有难的时候’。”柳加林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行娟秀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着“柳家是好人”,末尾的点被墨迹晕开,像滴没忍住的泪,在粗糙的相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圈。

钟伟的肩膀突然垮了,像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矮了半截。他盯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眼里的雾终于凝成了水,顺着眼角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记忆里母亲总在灯下补衣服,针扎得又快又准,嘴里念叨着“当年要是你爸没被坑……”,却从没说过送粮票的事。他以为那些话是母亲藏在心里的刺,时时刻刻都在疼,却没想过刺的底下,还埋着这样的暖,像寒冬腊月里揣在怀里的热红薯。

“环球经纬找我当顾问时,说你们的施工队偷工减料,用劣质钢筋建桥;说张阿姨的食品店偷税漏税,账本上全是窟窿。”钟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埋得快碰到膝盖,“我……我信了。我想着,终于能替我妈出口气了,让你们也尝尝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是环球经纬给的合同,纸页光滑得刺眼,“他们让我挖你们的人,搅你们的项目,说事成之后给我股份,让我当副总……”

柳加林接过合同,看都没看就揉成了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你爸当年总说,‘伟伟这孩子心善,就是性子倔,认死理’。”

他给钟伟续上茶,热水冲得茶叶又翻腾起来,“我知道你不是坏,是被怨蒙了眼。就像这食品店的墙,当年刷白灰时没盖住那道血痕——那是你爸帮我搬货时被砸的,留着不是为了记恨,是为了记着日子有多难,得互相帮衬着才能过下去,谁也别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