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猛块头大,在人群里很扎眼。
他此刻套着一件明显小了两号的破皮甲,勒得胸膛鼓囊囊的,手里攥着的不是猎刀,而是一根足有碗口粗、一头削得尖尖的木桩子。
他正瞪着牛眼,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四周暗红色的天和地,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没听清。
女人们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向奶奶也在里头,她那件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袄子,变成了件打着补丁、灰扑扑的斜襟粗布褂子,头发用一根看着随时会断的木簪胡乱挽着,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
她没管自己,正死死搂着旁边一个吓傻了、张着嘴却哭不出声的小女孩——那是村东头李家的幺妹。
向奶奶的手一下一下,很轻地拍着女孩的背,嘴唇紧抿着,眼神却死死盯着某个方向,警惕得像护崽的老猫。
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像一群刚从泥地里滚过的、惊慌失措的古人。
“这……这他娘的是啥地方?!”有人带着哭腔喊,“俺们不是在看戏吗?!”
“鬼!肯定是撞鬼了!那戏班子不干净!”
恐慌开始蔓延。一个年轻后生大概是吓疯了,猛地跳起来,拔腿就往雾气薄的地方冲。
可他刚跑出去不到五步,忽然像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中后背,“嗷”一声惨叫,双手抱头滚倒在地,整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身子蜷成虾米,在地上痉挛般抽搐。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牧尘也觉得脑子里像被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不疼,但一股清晰的、不容抗拒的意志顺着那刺痛传过来:别乱动,别乱想,顺着……演下去。
他忍着那股不适,抬头,望向这片诡异天地的中央。
那里雾气最浓,翻涌着,像烧开的、掺了血的水。雾气深处,隐隐约约,有一座高台。
不是村里的竹木戏台。
那是一座石头垒成的、通体泛着不祥暗红色微光的高台,比村里最高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
高台四周,插着许多旗子,旗面低垂,看不清纹样,只在偶尔雾气流动时,露出一点残破的边角。
台上,有两个身影。
一个很高大,穿着残破的、颜色深沉的甲胄,背对众人,拄着一把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剑。
另一个,身段窈窕得多,一身红衣,在暗红的天光下红得刺眼,像泼上去的一滩血。
她背对着那甲胄身影,长长的袖子(或者只是流动的、拖曳的雾气)垂下来,正对着虚空,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舒展。
虽然隔得远,脸也看不清,但那个姿态,那段熟悉到骨子里的、哀戚到极致的唱腔,正从高台方向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地飘过来,钻进耳朵里,更像是在每个人心尖上直接响起:
“大——王——啊——!”
调子拖得又细又长,颤巍巍的,带着哭腔。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是《霸王别姬》。是虞姬的绝唱。
可这一次,这唱腔里没有了戏台上的拿捏造作,只剩下一种穿透了不知多少年孤寂、冰冷刺骨的绝望,和一种……黏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执念。
“来了……”牧尘听见身旁的师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声音干得像两片砂纸在磨。
那幽怨冰冷的女子声音,再次毫无阻碍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炸开,带着戏文念白般的顿挫,却冷得像三九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
“百年孤寂,无人懂我痴缠。”
声音停了停,仿佛在细细品味众人脸上每一丝恐惧的纹路。
“今借众生之身,重演别姬断肠。”
“戏若圆满,诸位可归……”
“戏若中断,或见血光……”
最后一句,音调陡然拔得极高,尖利得像是用指甲刮过生铁皮,带着一种戏台上才有的、斩尽杀绝似的决绝:
“那便留在此处,陪我唱到——”
“地、老、天、荒——!”
“荒”字余音还在脑子里嗡嗡回荡,远处,那暗红色的、仿佛是天与地缝合线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咚……
咚……咚……
是鼓声。低沉,缓慢,却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近,像巨大的心脏在贴着地面跳动。
随着鼓声,地平线上,那“缝合线”的地方,涌起了黑色的潮水。
不,不是水。
是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
它们穿着简陋的、似乎也是雾气凝结的黑色甲胄,手持着长矛或刀剑的模糊影子,沉默着,迈着僵硬而整齐的步伐,朝着这片散落着“楚军”(村民们)的滩头,压了过来。
步伐落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种单调而沉重的“沙……沙……沙……”,越来越响。
“汉兵”来了。
月光、戏台、瓜子香、汽灯暖光……全都像摔碎的镜子,再也拼不回来。
戏,真的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