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太子朱标面有忧色。他眉头紧蹙，温润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思绪。他深知李拾所做之事，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股票”、“物流网络”，给边关军需转运带来的高效，给凋敝民生注入的活力，对提升大明国力有着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但此刻，面对旧党势力如此汹涌的联合反扑，面对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心思，一股无力感悄然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望向龙椅上的父亲，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整个奉天殿，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聚焦在那一人身上——高踞于蟠龙金椅之上的洪武大帝，朱元璋。
那如山岳般沉默的身影，终于动了。
朱元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不，那浑浊的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熔炼过尸山血海、洞察过人心鬼蜮的绝对冷静。没有因傅友文声泪俱下的控诉而燃起怒火，没有因群臣汹汹的逼宫而流露丝毫惊讶，甚至没有太多属于“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穿透了眼前浮华喧嚣、直抵本质的漠然，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的目光似乎并未落在跪了一地的傅友文等人身上，而是越过了他们，越过了奉天殿巍峨的穹顶和描金的藻井，投向了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所在。那目光仿佛在说：尔等所争，不过一隅；朕之所虑，囊括寰宇。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殿内落针可闻，静得能清晰地听到傅友文等人因紧张和表演过度而发出的粗重喘息，能听到某些官员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甚至能听到殿外寒风吹过檐角兽吻发出的呜咽。
良久，久到那些跪着的官员膝盖开始发麻，额头的汗珠混着金砖上的微尘流进眼角带来刺痛，久到站着的官员感觉双腿都有些僵硬时——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却如同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传遍了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严：
“傅卿忧国之心，”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终于落回傅友文身上，却没有任何温度，“朕，知道了。”
仅仅六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傅友文刚刚燃起的、以为胜券在握的火焰上。知道了？然后呢？陛下您“知道”了，然后呢？！
朱元璋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龙椅扶手上，极其随意地、轻轻地敲了一下。
笃。
一声轻响。
如同古寺晨钟，不洪亮，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尖上。所有的心脏，仿佛都在这一瞬间，随着那“笃”的一声，漏跳了一拍。
“收归官营…”朱元璋的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咀嚼这四个字的分量，“兹事体大。”
他再次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殿下神态各异的群臣。扫过那些眼中还残存着希冀的附议官员，扫过表情凝重、忧心忡忡的太子朱标，最后，在那按剑而立、眼神锐利如刀的燕王朱棣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嘴唇微启，吐出了三个字，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
“再等等。”
再等等？！
三个字，像三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刚刚因皇帝开口而稍起波澜的死水，瞬间激起了无声的滔天巨浪！
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对忠臣义举的嘉许支持，甚至没有对“国中之国”嫌疑的断然否决！
只有一句含义模糊、云遮雾绕、让人抓心挠肝捉摸不透的——
再等等！
傅友文脸上的悲愤、忠贞、痛心疾首，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愕然地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直勾勾地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他肚子里那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后续说辞，此刻被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憋得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活像一条离了水的金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身后那群刚刚还群情激愤、仿佛下一刻就要为社稷捐躯的附议官员们，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惊愕、茫然、不解、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如同打翻了的颜料盘，混杂在他们脸上。他们不明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位以铁腕治国、对商贾力量充满根深蒂固警惕、对皇权集中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洪武大帝，这位动辄便能兴起大狱、让无数人头落地的开国雄主，为何在面对如此“动摇国本”的指控时，竟会选择…沉默？选择…观望？！
朱棣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剑格。一丝精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父皇的“再等等”，绝不是退缩，更像是…猎手在等待猎物彻底踏入陷阱前的屏息。
朱标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但随即，更深的忧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再等等”三个字，看似是给了李拾喘息之机，实则是在李拾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更紧、更致命的绞索！父皇在等什么？等李拾自己出错？等风暴彻底失控？还是等一个…足以将新党旧党一并收拾的绝佳时机？他几乎可以肯定，更大的风暴，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再等等”背后，无声地酝酿、积聚！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的寂静，比方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龙椅之上，朱元璋稳坐如山，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微微后靠，重新闭上了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留下嘴角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解读的弧度。
老朱稳坐钓鱼台。
静观这场由顾西风在千里之外点燃、被旧党势力在朝堂之上疯狂煽风点火、而李拾正身处漩涡中心苦苦支撑的金融风暴，最终将吹向何方？是摧枯拉朽，毁灭一切？还是…能吹出个新天地？
帝王的权衡之术，如同深海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着足以吞噬万物的力量。深不可测。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那声轻敲的回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大殿里幽幽回荡：让子弹飞一会儿…朕倒要看看，这金融风暴，能刮塌几座金玉其外的破庙？又能否…吹出个新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