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冬天,主打一个“要命套餐”。前脚刚体验了“白毛风牌冰刀千本”,后脚又无缝衔接“暴雪牌窒息面粉”。鹅毛大雪,已经不是雪了,是老天爷在疯狂倾倒冰冷的墙腻子粉,一层层糊下来,把天地都糊成了密不透风的惨白棺材板。能见度?五步之外,人畜不分,十步开外,直接失联。
就在这能把活人冻成冰雕、把灵魂都吹出窍的鬼天气里,一支小小的黑色洪流,正以近乎自毁的悲壮姿态,在齐腰深的积雪中,朝着南方,向着那座被围困成铁桶的孤城——朔方城,一寸一寸地挪动。
正是赵大锤和他麾下仅存的八百玄甲重骑。
人,早已不成人形。玄甲?那引以为傲的、能硬抗寻常刀劈斧剁的厚重铁甲,此刻成了最恶毒的刑具。甲叶缝隙里灌满了雪粉,在体温和严寒的拉锯战下,融化成冰水,又迅速冻结,将人和甲胄死死地“焊”在了一起!每一次抬臂,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冰层碎裂、皮肉撕裂的细微声响和深入骨髓的刺骨寒意。战马更是凄惨,鼻孔喷出的白气瞬间在口鼻处结成厚厚的冰坨,鬃毛和尾巴冻成硬邦邦的冰棍,每一次奋蹄,都像是从水泥地里拔萝卜,口吐白沫,眼珠赤红,全靠着一股子顽强的意志和对主人的忠诚在支撑。
“锤…锤哥…朔方…还…还撑得住吗?”紧跟在赵大锤马后的副手,一个同样冻得脸青唇紫、眉毛胡子全是冰溜子的汉子,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的嗬嗬声。
赵大锤没回头,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混沌的风雪,那张被风霜和战火雕刻得如同岩石的脸上,只有坚毅。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贴胸最里层的油布包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信笺边缘,浸染着一抹刺目的、早已冻成黑紫色的干涸血迹——那是他冲阵时,一个试图抢夺的叛军喷在他胸甲上的。
“撑不住,也得撑!”赵大锤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铿锵,穿透风雪,“这是甜儿…托人九死一生送出来的…家书…也是朔方城…最后的…求救信!”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艰难跋涉的兄弟们,每一个都是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如同淬火的钢刀。他知道,这封信,就是这支残军的命!是朔方城数万军民的命!更是他未出世孩儿的命!
“老刀!”赵大锤猛地低喝一声。
一个身形相对矮小精悍、眼神却异常灵活的亲卫立刻策马挤上前,他的玄甲相对“轻便”,关节处还特意多缠了防冻的皮条,正是队伍里轻功最好、最擅长隐匿突袭的斥候老手。
“锤头!”老刀应道,声音带着决绝。
赵大锤没有废话,将那封染血的家书,用尽最后一丝体温焐热了一下,然后极其郑重地、塞进了老刀胸前护心镜下方、一处特意用软皮内衬隔开的、最隐蔽也最保暖的甲缝深处!
“护好它!”赵大锤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这信…比老子的脑袋还金贵!必须…送到朔方!送到…李拾手里!”
“人在信在!”老刀猛地挺直了几乎冻僵的脊梁,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胸口藏信的位置,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冰冷的护心镜下,那封薄薄的信笺,此刻重逾千钧!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封信所承载的厄运。
“呜——呜——呜——”
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哭嚎的牛角号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雪的帷幕,从四面八方、从混沌的白色地狱深处,猛地炸响!
紧接着,是如同夏日暴雨敲打铁皮屋顶般的恐怖声响!
“嗡——咻咻咻咻咻——!!!”
不是雨!是箭!
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凭空出现的死亡蝗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无视风雪的阻隔,从侧前方、左翼、右翼,三个方向,朝着这支在雪原上艰难挪动的黑色洪流,覆盖式倾泻而下!
“敌袭!结阵!护信!!”赵大锤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所有玄甲骑士的血性!
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命令!八百铁骑,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的精密机器,在死亡降临的前一秒,做出了最决绝、最惨烈的反应!
战马嘶鸣着被强行勒住!披着厚重冰甲、行动早已迟缓的骑士们,用尽毕生力气操控着同样冻僵的战马,疯狂地向内收缩!不是散开躲避,而是…向中心聚拢!以那匹驮着老刀和信笺的战马为核心,疯狂地聚拢!
“护住老刀!护住信!”吼声在箭矢破空的尖啸中此起彼伏!
最外围的骑士,猛地将巨大的骑盾举过头顶,身体尽可能地伏低,用自己宽厚的脊背和冰冷的铁甲,构筑起第一道血肉城墙!箭矢如同冰雹般砸落!
“咄!咄!咄!咄!”
精钢打造的破甲重箭,狠狠地凿在玄甲和骑盾上!火花四溅!冰屑纷飞!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有的箭矢被坚韧的甲胄和盾牌弹开,留下一个白点。但更多的,则带着可怕的穿透力,撕裂了冻得脆硬的皮甲衬里,狠狠地扎进了血肉之中!闷哼声、压抑的惨叫声瞬间响起!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又在极寒中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第一层的人墙在箭雨中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如同最坚固的砖石,毫不犹豫地顶替上去!踩踏着同伴尚未冷却的躯体,用自己的身体填补空缺!他们一层一层地向上堆叠!用肩膀扛起同伴的脚!用脊背顶住同伴的盾!
一个由冰冷玄甲、滚烫热血和钢铁意志浇筑而成的、不断蠕动收缩的“血肉金字塔”,在漫天箭雨和狂风暴雪中,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金字塔的最底层,是牺牲者的尸骸和重伤者的躯体,中段是咬牙死扛的盾墙,顶端…
金字塔的顶端,一个身材极其瘦小灵活、如同猿猴般的哨兵,在老刀和几名最强壮骑士的托举下,艰难地爬了上去!他整个人蜷缩在由数面巨大骑盾拼凑成的、仅容一人的狭窄“碉堡”里,盾牌的缝隙被冻硬的皮袄和破布死死塞住。
哨兵的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是一支用某种大型猛禽腿骨精心磨制的骨笛!笛身刻满了玄奥的纹路。
他深吸一口气,用几乎冻僵的嘴唇,死死含住骨笛冰冷的吹口,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灼热的空气,猛地吹响!
“呜——呜呜呜——呜——”
苍凉、悲怆、穿透力极强的笛音,如同垂死巨龙的哀鸣,骤然刺破了箭矢破空的尖啸和狂风的怒吼!笛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短促、急促、循环往复!这不是乐曲,这是用生命吹响的密码!是玄甲军最紧急、最高级别的传讯信号!
几乎在笛音响起的瞬间!
金字塔最核心、被保护得最严密的老刀,猛地掀开了自己胸前护心镜下方、藏匿信笺的那块甲片!他动作快如闪电,从怀中掏出一个同样被体温保护着的小巧竹笼!笼门打开!
一道洁白的影子,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闪电,猛地从这血肉铸就的堡垒最中心,冲天而起!
那是一只神骏无比的信鸽!它洁白的羽毛在灰暗的暴风雪中,亮得刺眼!它没有丝毫犹豫,振翅高飞,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一支离弦的白色羽箭,朝着朔方城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射去!
“噗!”
一支刁钻的狼牙箭,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骑盾缝隙,精准地射穿了哨兵的咽喉!苍凉的骨笛声戛然而止!哨兵的身体猛地一僵,带着最后一丝凝固在脸上的决绝,从金字塔顶端栽落下来,重重砸在雪地里,溅起一片殷红。
“放箭!射下那只鸽子!”风雪中传来叛军将领气急败坏的怒吼!更多的箭矢调转方向,如同毒蛇般噬向那道冲天而起的白影!
然而,晚了!
那信鸽早已借着血肉金字塔最后的掩护和哨兵用生命争取的刹那空隙,冲上了足够的高度!它在密集的箭雨中灵巧地翻滚、穿梭,如同在死神的指尖跳舞!几支险之又险的箭矢擦着它的尾羽飞过,带落几片洁白的羽毛,飘落在下方浴血奋战的人塔之上。
老刀看着那冲破死亡封锁、消失在天际的白点,布满血污和冰渣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惨淡的笑容,随即被一支穿透盾牌缝隙的重箭狠狠掼倒在地!
血肉金字塔,在失去了核心动力和顶层哨兵后,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沙堡,在叛军骑兵如同潮水般的冲击和更加猛烈的箭雨下,轰然崩塌……
朔方城,临时征用的产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草味和汗水的酸味。炭盆烧得很旺,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苏甜儿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鬓发,紧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死死咬着嘴唇,下唇已经被咬破,渗出血丝。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都如同有巨锤在疯狂地锤击她的腰腹,让她忍不住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夫人!用力!再用力!看到头了!孩子快出来了!”经验丰富的稳婆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鼓励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情况不太好,出血量有些大。
李拾被拦在门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听着里面妻子痛苦的呻吟,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血印。城外的喊杀声、投石机砸在城墙上的闷响,如同背景噪音,敲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撑住…甜儿…一定要撑住…”李拾喃喃自语,像是在祈祷。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伴随着一声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鸽哨嘶鸣,猛地撞碎了产房内外的紧张空气!
一只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信鸽,如同穿越了地狱归来的精灵,竟奇迹般地穿过朔方城被叛军围困的重重封锁,从一扇特意留出的、用于传递紧急军情的高窗缝隙中,一头扎了进来!它显然精疲力竭,洁白的羽毛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和污雪,飞行轨迹歪歪扭扭,最后“啪嗒”一声,重重摔落在产房冰冷的地面上,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微弱的咕咕声。
“信鸽!”门外焦急的李拾和产房内的稳婆同时惊呼!
苏甜儿在剧痛的间隙,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地上那只挣扎的白鸽!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悸动,如同电流般击中了她!是锤哥的信鸽!是他!只有他的信鸽,才有这种穿破地狱的灵性!
“信…信…”苏甜儿挣扎着,不顾稳婆的阻拦,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手臂伸向地上的白鸽。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腹部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