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风暴已经演变成逻辑的灾难。矛盾的数据流、自我指涉的代码、无限递归的函数,像狂暴的宇宙射线般冲刷着顾倾城的意识核心。她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应对协议:分区隔离、逻辑沙盒、信息熵减算法……全部无效。这个镜域似乎直接连接着她思维模式的底层架构,攻击的不是她处理的信息,而是她“处理信息”这件事本身的能力。
数据镜像始终站在风暴眼中央,平静地看着她挣扎,眼中代码瀑布稳定流淌。
“认知崩溃率,已达37%。”数据镜像报告,语气如同陈述天气,“按照当前信息污染增速,预计在124秒后,你的核心逻辑将出现不可逆的错乱。届时,你将无法区分真实记忆与镜域灌输的虚假数据,无法维持基本的人格连续性,用通俗的话说——你会疯掉,以一种高度理性、充满数学美感的方式疯掉。”
顾倾城的虚拟形象在数据流中闪烁不定,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慌”正在侵蚀她的判断模块。这不是情绪,是系统警报,是她的存在根基正在被瓦解的征兆。
“你在试图‘解决’问题。”数据镜像说,“这是你的本能,也是你的陷阱。镜之回廊的本质,不是一道待解的数学题。它是一片沼泽,你越是挣扎,陷得越快。”
“那……该怎么做?”顾倾城的声音在数据流中变得断断续续,她很少问出这种指向“方法”而非“答案”的问题。
数据镜像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它周围的狂暴数据流忽然静止了一瞬,然后以一种精妙的、充满秩序感的方式重新排列,形成一条清晰的信息路径,指向深渊的某个方向。
“接受‘无解’。”数据镜像说,“承认有些东西,在你的认知框架内,就是不可计算、不可预测、不可控制的。承认你的理性有其边界,承认‘未知’和‘混乱’本身就是构成世界的一部分,而非需要被清除的错误。”它指向那条信息路径,“走过去。那里没有答案,只有一面镜子,映照出你试图用逻辑掌控一切的执念本身。”
顾倾城犹豫了。接受“无解”?这对于她而言,近乎于放弃自身存在的意义。她的价值,她的能力,她与团队协作的基础,都建立在“分析”“计算”“预测”之上。
“或者,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尝试解构这个镜域。”数据镜像补充,语气依旧平淡,“但根据现有模型推演,你成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而认知崩溃是必然结局。选择权在你。”
两难。绝对的理性告诉她,数据镜像提供的推演结果很可能是正确的,继续对抗只会导向毁灭。但她的整个存在模式,都在抗拒“放弃分析”这个选项。
数据深渊安静下来,只有那条由有序数据流铺就的小径,散发着稳定的微光,通往黑暗深处。而周围,那代表混乱与悖论的信息风暴,在短暂静止后,开始重新凝聚,规模似乎比之前更加庞大,带着一种漠然的、吞噬一切的压迫感。
顾倾城的虚拟形象闪烁得更加频繁。她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内部运算:不是计算场景参数,而是计算自身存续的概率权重。输入变量包括:对镜像话语的信任度、自身认知崩溃的速率、接受“无解”可能带来的心理冲击、团队失去她分析能力的后果预估……
运算结果模糊不清,大量变量无法量化。
最终,她做出了选择——不是基于清晰的计算结果,而是基于一种类似于“直觉”的、在绝境中指向“可能存活路径”的本能。
她向着那条有序小径,迈出了第一步。
在她脚步落下的瞬间,周围狂暴的数据风暴发出巨大的、无声的咆哮,仿佛被激怒。但她脚下的路径稳固。数据镜像的身影在她身后慢慢淡化,只有最后一句话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辨别的、近乎“欣慰”的意味:
“记住这一步,顾倾城。这是你第一次,用‘非计算’的方式做决定。”
小径延伸向黑暗。顾倾城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只知道,身后是必然的崩溃,前方是未知的“接受”。她开始行走,每一步,都感觉有一部分熟悉的、赖以生存的“确定性”在剥离。恐惧并未消失,但它开始变化,从对“失控”的恐惧,慢慢掺杂进一丝对“未知”本身的、冰冷的敬畏。
小径两侧,黑暗的数据虚空中,开始隐约浮现出一些画面的碎片——不是数据流,而是更原始的、感性的记忆片段:陆见微画符时专注的侧脸,陈启山挡在身前时宽阔的背影,新月安静蜷缩在画作旁的剪影,甚至还有1978小镇里,那盏昏黄煤油灯下,大家挤在一起研究周教授手稿时,手指偶然相触的温热……
这些画面毫无逻辑地涌现,无法被分析,只能被“感受”。顾倾城行走在由理性构建的小径上,两侧却是非理性的记忆之海。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充斥着她的意识。
而在小径尽头,黑暗的最深处,一面巨大的、没有任何数据流动的、纯粹的“镜子”,正在缓缓成型,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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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镜域,时间悄然流逝。
陆见微依旧靠坐在镜墙边,闭目冥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锁,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角力。他周围的镜面上,那些原本完全同步的倒影,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不同步的颤动,仿佛水面被不同的风吹皱。
陈启山站在冰冷的黑暗中,琉璃体魄的光芒映照着脚下蔓延的裂痕。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琉璃般的双手,一动不动,像一尊正在风化的守护神像。胸口的闷痛淤塞感,越来越清晰。
顾倾城行走在有序与混乱的边界,每一步都在剥离旧有的认知习惯,走向那面等待她的、映照“执念”的镜子。她身后的数据深渊,风暴依旧,却似乎不再试图将她拉回,只是漠然地目送她走向另一种形式的“审判”。
在三人各自挣扎、镜域规则持续深入的同时,他们手腕上,那精神链接手环待机的冷光,在某个瞬间,极其微弱地、同步地闪烁了一下。
频率一致,如同遥远星空中,三颗孤立星辰的一次偶然共鸣。
非常微弱,微弱到沉溺于各自内心战场的三人,谁都没有察觉。
但在陆见微的储物腰带深处,绝对静谧的黑暗中,一直保持着绝对静止、将存在感压至最低的新月,那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感觉到了。
不是通过契约,不是通过感知外界气息。
而是通过腰间,那枚与陆见微手环配对、此刻同样处于最低功耗待机状态的子手环上,传来的那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同步的脉搏。
三个镜域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空间隔离的、隐性的联系。而这条联系,在精神链接被强制切断后,第一次,以如此微弱却同步的方式,显现了出来。
新月依旧闭着眼,蜷缩着,噬魂链无声盘绕。
但她周身那内敛至极的太阴之力,与血脉深处那份属于该隐的、对“联系”与“血液”极度敏锐的感知,开始以更活跃的姿态,在寂静中缓慢流转。
如同深潭底部,被遥远涟漪惊动的月影。
(镜面之下,裂痕已现。自我之战,正将三人推向各自认知的悬崖边缘。而那条微弱却真实的同步闪烁,如同埋入暴风雪中的一丝火种,尚未被察觉,却已悄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