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镜域,三种截然不同的时间流速,三种正在被缓慢剥开的灵魂伤口。)
陆见微的镜廊。
“……根基?走火入魔?”
陆见微重复着镜中自己的话语,声音在无数镜面间回荡,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仿佛有无数个他在同时发问。指尖的破妄符已被汗水微微浸湿,黄表纸边缘变得柔软。他没有立刻激发它——面对一个直接拷问道法根源的镜像,一张旨在“破除虚妄”的符箓,意义何在?如果它所指出的“虚妄”,正是自己力量体系本身呢?
镜中的“他”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些。“你在想,用什么符?破妄?静心?还是攻击性的雷火?”它踱步起来,步伐从容,每一步都踏在真实陆见微心跳的节拍上,镜面映出的无数个它也同步移动,形成令人眩晕的洪流,“没用的。符箓是你道法的延伸,用你怀疑的东西去攻击你对它的怀疑……逻辑闭环,死循环。你教那个数据狂魔姑娘分析场景时,没遇到过这种悖论吗?”
“你不是我。”陆见微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竭力维持着平静,“你只是回廊根据我的记忆和恐惧捏造出来的幻象。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所以你攻击那里。”
“哦?”镜像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歪头,“‘捏造’?‘攻击’?”它忽然笑了,笑声在镜廊里扭曲成怪异的调子,“看看你的手,陆见微。”
陆见微下意识低头。
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指尖正在渗出极其细微的、银灰色的光点。不是血液,也不是法力外溢的灵光,而是一种更稀薄、更本质的东西,仿佛灵魂的碎屑正在缓慢蒸腾。他猛地握紧拳头,光点消失。
“看到了吗?”镜像轻声说,语气近乎温柔,“这不是‘攻击’,是‘映照’。我只是镜子,映出你本来就存在的状态。你的道基不稳,法力运转时与灵魂的贴合就有缝隙,在平时被深渊强化和战斗紧迫感掩盖了,但在这里……”它张开双臂,环抱这无尽的镜之空间,“在这个无限放大‘内在真实’的地方,那些缝隙,就漏出来了。”
陆见微感到额头的银色印记再次灼烫,伴随着一种细微的、仿佛瓷器内部出现裂痕的“滋啦”声——不是真实的声音,是直接作用于灵觉的感知。他想起葬骸秘境最后,那道基几乎彻底碎裂的剧痛。高阶治疗修复了经脉的暗伤,但此刻镜中的话语,却让他意识到,最根本的裂痕,或许从未真正愈合。
“你在害怕。”镜像逼近一步,它的脸几乎要贴上镜面,无数个倒影也同步逼近,形成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不是怕死,不是怕任务失败,是怕……有朝一日,你赖以生存、保护队友的这身本事,本身会变成吞噬你的怪物。怕你画出的下一张符,引来的不是天地灵气,而是你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源自那本不明道藏深处的东西。怕你额头上这个漂亮的印记,终有一天会告诉你一些……你根本不想知道的‘真相’。”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刺入陆见微理智防线最薄弱的地方。他修习道术,始于绝境中的自救,成于深渊的强化,一路走来皆是实用为先,生死搏杀间哪有余裕追问根源?但不问,不代表隐患不在。
“你想怎样?”陆见微抬起眼,直视镜中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却深谙自己所有恐惧的眼睛。
“我?”镜像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诡异的满足感,“我不想‘怎样’。我是你的一部分,陆见微。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看清——你走的这条路,脚下不是青石台阶,是万丈悬崖边的碎石小径。而你,连这路是谁铺的、通向哪里,都一无所知。”它后退一步,身影在镜中慢慢变淡,声音却愈发清晰,“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这个回廊里,逃避思考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话音落下,镜中的身影彻底融入那无数同步的倒影中,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它”。但陆见微知道,它没走。它就在这万千镜像中的某一个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下一次的动摇,下一次的自我质疑。
寂静重新笼罩镜廊,只有呼吸声和心跳声在镜面间来回碰撞。陆见微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银灰色光点蒸腾的幻痛。他必须思考,必须面对,否则镜中的话语就会像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最终从内部瓦解他的意志。但思考的方向是什么?承认自己道术根基的脆弱?那几乎等于否定了自己在深渊中生存至今的最大依仗。
他靠着冰冷的镜面墙壁滑坐下来,闭上眼睛,试图进入冥想,梳理纷乱的思绪。然而,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清静的存思内景,而是那本在古宅黑暗中摸到的、纸质脆黄的道藏封面模糊的字迹,是第一次画出火符时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是额头印记第一次发烫时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检测到非常规能量共鸣”……
镜廊深处,传来极轻微的、仿佛玻璃出现第一道裂痕的“喀”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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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山的“家”。
父亲的手,虚停在陈启山肩头琉璃光泽之外,那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儿子僵硬如石刻的脸。
“不敢碰,是吧?”父亲收回手,背着手,慢慢踱回炉子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煤球,几点火星溅起,在昏暗的光线里明灭,“你这身琉璃壳子,挡了多少东西?敌人的攻击,队友的依赖,系统的抹杀威胁……也挡住了你自己。”
“这是力量。”陈启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带着防御性的硬质,“没有它,我们走不到现在。在葬骸秘境,它挡下了兽王的最后一击,给倾城争取了启动紧急治疗的时间。”
“是啊,挡下了。”父亲没有回头,声音混在炉火的噼啪声里,“然后呢?你躺了多久?积分花了多少?那个叫知微的小子,为了把你从彻底碎裂的边缘拉回来,差点把自己道基都赔上。”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陈启山身上,“你用‘守护’的名义,把伤害都揽到自己身上,觉得这叫担当,叫牺牲。可你想过没有,每次你濒死,每次你重伤,那些被你‘保护’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尤其是那个把你从深渊集市捡回去、一路带着你走到现在的知微?”
陈启山的呼吸一滞。
“愧疚,无力,恐惧。”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每个词都像烧红的煤球,烙在陈启山心上,“他们看着你一次次变成碎片,又一次次被积分和治疗拼回来,每一次都在想——下次呢?下次如果积分不够呢?如果治疗来不及呢?如果……你真的碎掉了,再也拼不回来了呢?”父亲的眼神变得尖锐,“你以为你是在守护他们,实际上,你是在用你的‘牺牲可能’,变成拴在他们良心上的枷锁。你越强,这枷锁越重。因为他们欠你的,会越来越多。”
“不是这样!”陈启山低吼,琉璃光泽不受控制地爆发,温润的光晕变得刺眼,整个简陋的房间都映上一层琉璃色。炉火在他的力量波动下明暗不定。“我没有要求他们回报!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该做的?”父亲笑了,那笑容里满是疲惫,“谁定义的‘该做’?是你那个‘要变得很强,保护所有人’的童年誓言?还是你潜意识里觉得,只有不断付出、不断受伤,才能证明你有价值,才不会被抛弃?”
陈启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房间的景象开始微微扭曲。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那些泛黄的字迹开始流动、重组,变成一幕幕快速闪过的画面——幼年的他躲在门后,听着父母为了医药费争吵;少年的他握着病床上父亲枯瘦的手,反复说着“我会变强”;龙门客栈里,他第一次用尚未完全成型的琉璃体魄挡在陆见微身前;哀嚎囚笼,他浑身是血地将顾倾城从陷阱中拖出;葬骸秘境,他碎裂的躯体被金光包裹前,最后看到的是陆见微目眦欲裂的脸和顾倾城苍白的泪水……
每一幕,都与“保护”和“受伤”紧密相连。
“看,”父亲的声音变得空灵,仿佛从那些流动的画面中传来,“你的‘守护’,早就和‘自毁’绑在一起了。你分不清哪边是因,哪边是果。你害怕失去,所以拼命去保护;而为了保护,你不断将自己置于险境,这又加剧了你害怕失去的恐惧……完美的闭环,陈启山。一块正在把自己磨成粉去堵裂缝的石头。”
陈启山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琉璃般温润的肌肤下,骨骼、肌肉、血脉的纹路都隐约可见,非人的美丽,非人的坚固。但这双手,真的“握住”过什么吗?还是只是在“抵挡”什么?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不是物理伤害,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淤塞感。圣琉璃体魄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如同玉石相叩的鸣响,那鸣响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音。
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房间迅速冷下去,寒意渗入骨髓。父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逐渐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里面盛满陈启山不敢深究的、属于他自己的迷茫与伤痛。
“好好看看你自己,儿子。”父亲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在你真的碎掉,再也拼不回来之前。”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与冰冷。陈启山独自站在中央,琉璃体魄散发出的微光,成为唯一的光源,照亮他脚下小小一圈地面,和地面上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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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倾城的数据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