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廊伊始(2 / 2)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在陆见微一直试图忽略的隐忧上。道基的损伤……那不仅仅是被强大力量冲击的结果。更深层的,是他力量体系本身的“先天不足”。

“我是你的‘根基之问’。”镜中的倒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诡异的共鸣,仿佛从陆见微自己的心底发出,“是你每一次画出符箓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犹豫;是你每一次运用法术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这真的对吗’的怀疑;是你额头上这个漂亮的银色印记越来越亮,而你却越来越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的……恐惧。”

它伸开双臂,环绕着这无尽的镜廊:“看,这里多干净,多明亮,无限延伸,无限复制。一个完美的空间,用来映照一个建立在流沙上的道法之塔。欢迎来到你的回廊,陆见微。我是第一个。你可以叫我……‘根基’,或者,更直接点——叫我‘走火入魔’的预兆?”

陆见微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袖中的破妄符几乎要被捏碎。镜中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他的道术,他的力量,他赖以在深渊中生存的依仗……其源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谜团和隐患。

---

就在陆见微与第一个镜像对峙的同时。

陈启山的镜域。

没有长廊,没有无限的反射。他站在一个房间里。一个他很熟悉的房间——低矮的砖房,糊着旧报纸的墙壁,烧着煤球的炉子发出微弱的热气和呛人的味道,窗玻璃上结着冰花。这是他童年时代的家。东北寒冬里,那个永远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草药苦味的家。

父亲背对着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最后几年的父亲一模一样。

陈启山全身的琉璃光泽瞬间失控地明亮了一下,又被他死死压住。他喉咙发紧,拳头握得骨节嘎嘣作响。幻象。他知道是幻象。但太真实了。空气里的味道,炉火上铁壶呜呜的声响,甚至父亲颈椎不好而总是微微向左偏头的姿态……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响起,沙哑,带着常年咳嗽造成的痰音,没有回头,“炉子上热着粥,自己盛。”

陈启山没有动。他的圣琉璃体魄本能地抵御着这种直接作用于记忆和情感的侵蚀,但这种抵御让他感到一种钝痛,仿佛在和自己的一部分厮杀。

父亲缓缓转过了椅子。

陈启山看到了那张脸。皱纹深刻,眼神浑浊,但嘴角有着他记忆中罕见的、温和的弧度。那是他渴望过无数次,却只在极少数未被病痛和贫困折磨的时刻才见过的表情。

“愣着干啥?”父亲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显然不属于这个简陋环境的战术服上,却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说,“穿上这身皮,就不认识家了?不认识你爹了?”

“你不是他。”陈启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颤抖,“他……早就走了。”

“走了?”父亲笑了笑,那笑容苍凉,“走到哪儿去?走到你心里那个永远锁着的、谁也不能碰的屋子里去了?”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蹒跚,走向陈启山。陈启山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钉在地上。

父亲走到他面前,很近,仰头看着已经比他高出许多的儿子。陈启山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皱纹的走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和苦药汤的气息。

“我走的那天,”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陈启山心上,“你跪在床边,抓着我的手,说‘爸,我以后一定变得很强,强到能保护所有我在乎的人,再也不让谁这样离开。’”

陈启山的瞳孔剧烈收缩。

父亲抬起粗糙的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手却穿过了陈启山体表那层自动浮现的、温润的琉璃光泽,虚虚地停在空中。“你现在是挺强了。”父亲看着自己无法真正触碰儿子的手,眼神复杂,“可你保护好了吗?葬骸秘境里,那个用数据的小姑娘差点死掉的时候,你挡在她前面了吗?那个用符的小子道基差点碎掉的时候,你护住他了吗?还有你自己……”

父亲的目光看向陈启山的胸口,仿佛能看透战术服,看到

“你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以为够硬,就能挡住一切。”父亲摇头,那眼神里的悲悯,比任何刀剑都让陈启山难以承受,“可石头是死的,儿子。你把活人的心,关在一具越来越像‘东西’的身体里……这真的叫‘保护’吗?还是说,你只是不敢再‘感觉’了?怕一感觉,就会想起自己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陈启山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泛起铁锈味。圣琉璃体魄的光芒在他周身明灭不定,如同风暴中摇晃的灯塔。镜域捕捉到了他内心最坚固的铠甲下,那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裂缝——关于守护的意义,关于牺牲的边界,关于一个将自身物化为盾牌的人,内心深处对“失去”那永不消散的恐惧。

---

顾倾城的镜域。

她站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连“自己”存在的边界都变得模糊。这对于一个极度依赖信息输入、以数据构建世界认知的人来说,是比任何酷刑都更彻底的剥夺。

然后,黑暗中,开始浮现光点。

不是星星,而是数字。0和1,组成瀑布般流淌的绿色字符,从虚无中诞生,在她周围的空间里流动、旋转、组合。起初是杂乱无章的,然后开始形成有规律的序列、代码、函数、模型……她认出了其中一些——那是她曾经用来分析场景规则的数据模型,是她为团队制定的战术推演算法,是她试图破解系统底层逻辑时编写的探测协议。

数字越流越快,组合越来越复杂,渐渐超出了她日常处理的范围,向着某种无限复杂、无限递归的深渊发展。她试图去“阅读”,去“理解”,这是她的本能。但信息流的速度很快超过了她的思维处理速度,数字开始扭曲,代码出现悖论,逻辑链自我吞噬,形成一个又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循环。

“错误:除数为零。”

“警告:堆栈溢出。”

“致命异常:内存访问冲突。”

“系统崩溃:无法从崩溃中恢复。”

冰冷的报错信息开始夹杂在数据流中,不是通过视觉,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顾倾城感到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从脊椎升起——那是她的思维模块在超负荷边缘的警报。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那不是通过听觉,而是数据流本身的“声音”,冷静、精密、毫无情绪起伏,和她自己的思维模式如出一辙:

“认知边界,定义存在。”那个声音说,“你的边界,在哪里?”

黑暗中,一个由流动的蓝色数据光点构成的“人影”缓缓成型,轮廓与她一模一样。数据顾倾城“看”向她,眼中是不断刷新的、令人眩晕的代码瀑布。

“你依赖数据,信任逻辑,用模型解构世界,用概率预测未来。”数据镜像的声音平稳,“但‘镜之回廊’的数据,你解构了吗?‘系统’的底层逻辑,你推演出来了吗?你队友此刻的状态、位置、生存概率,你能计算吗?”

顾倾城沉默。她不能。在这里,她最引以为傲的工具,失效了。

“更根本的问题是,”数据镜像向前一步,它走过的地方,黑暗被更复杂、更混乱的数据流覆盖,“你如何用数据,定义‘恐惧’?你如何用逻辑,推演‘情感’?你如何用概率,计算你自己正在经历的……‘未知’?”

数据流骤然狂暴!无数矛盾的信息、悖论的命题、无解的谜题,如同海啸般涌向顾倾城的意识。她试图关闭接收,但做不到;试图分析,只会陷入更深的逻辑泥潭;试图反抗,却发现自己的思维模式本身,就是这数据风暴的一部分。

“当理性触及自身的极限,当逻辑面对绝对的混沌,”数据镜像的声音依旧平静,在这狂暴的信息之海中显得格外诡异,“你,顾倾城,还剩下什么?一堆会崩溃的算法?一个无法处理‘不可计算问题’的残次品思维模块?”

镜像抬手,指向她自己,也指向顾倾城:“我是你的‘理性之极’。是你对绝对掌控的渴望,是你对不确定性的恐惧,是你内心深处……害怕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计算工具’,而非一个‘人’的终极怀疑。”

黑暗的数据深渊,开始倒映出顾倾城自己的脸——无数张,每张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细微的表情裂痕:困惑、焦急、无力、以及一丝被深深掩藏的……对于“失控”的恐惧。

---

三个镜域,三种截然不同的心灵战场,几乎同时展开。

而在陆见微的储物腰带深处,那片绝对的幽暗与寂静中,新月蜷缩着。她无法“看”到队友们的遭遇,但她能感觉到——通过契约,通过腰带与主人之间那玄妙的联系,甚至通过这片空间本身弥漫的、“镜”之气息的细微波动。

她感觉到陆见微灵魂传来的剧烈震荡,那种根基被质疑的动摇与寒意。

她感觉到陈启山那坚如磐石的存在中,出现了沉重如山的痛苦裂痕。

她感觉到顾倾城那向来平稳清晰的精神波动,陷入了混乱与自我对抗的漩涡。

噬魂链在她手中无声绷紧。月华之力在太阴之体中缓慢流转,与那沉寂血脉深处的涟漪相互呼应。她等待着。如同暗影,如同底牌,如同……唯一一个暂时未被“镜”之规则完全侵蚀的、来自外部的变数。

精神链接手环,在三人的手腕上,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待机状态的冷光。整点时刻,尚未到来。

(镜廊深处,自我之战,已然全面爆发。星光在真实的痛苦与虚幻的拷问间明灭不定,映照着三条艰难前行的灵魂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