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一直静静听着,此时目光从舆图上抬起,看向那匣中的三色棋子。他伸出手,先将那枚白色(宋)棋子,轻轻推到长江以南、毗邻大炎红色区域的地方。
“赵构,”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志大才疏,优柔寡断,倚仗者无非两点:一曰‘正统’名分,二曰江南财赋之地。如今,‘正统’已随二帝北狩而威信扫地,江南财赋精华,十之六七在我手中。”他手指一弹,将白棋子边缘一颗代表扬州的小标识拨开,“其势如风中残烛,根基虚浮。取之,易。”
然后,他捏起那颗黑色的金国棋子,放在黄河以北。“金虏,”他继续道,“如韩冲所言,猛兽负伤,爪牙互噬。然其筋骨犹在,凶性未泯。此时若我大举北伐,直冲其怀,无异于以拳撼石。纵能趁乱啃下几块肉,必遭其临死反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且……”他将黑棋子稍稍向白棋子方向挪了挪,“极易迫使金、宋残部,生出‘唇亡齿寒’之心,乃至暗中媾和,联手对我。”
他最后,将代表大炎的红色棋子,稳稳放在江南,指尖却虚按在江淮之间。“故而,”方腊总结道,目光如冷电扫过众人,“当下之策,绝非简单的‘北伐’或‘南征’。须得……待金宋相争,伺机而动,先弱后强。”
“待金宋相争?”庞万春皱眉。
“不错。”方腊手指在舆图上划动,“金虏内斗正酣,然其矛盾焦点在燕京,在对南朝(指宋)战和之策。赵构虽弱,却占着‘大宋’名号,是金虏南下最直接的障碍和借口。他们之间,必有一战,或数战。我们要做的,不是急着跳进去,而是让他们先打。”
“如何让他们打?”林冲问。
“示弱,纵敌,火上浇油。”方腊淡淡道,“对金,可放出风声,言我新朝初立,志在保境安民,无意北上,甚至可遣一介使者,卑辞厚礼,迷惑其心,使其更无后顾之忧,放手与赵构争斗。对赵构……则步步紧逼,却又不予其致命一击。夺取淮南要害之地,挤压其生存空间,迫使其将仅存之力,用于防我,甚至……刺激其冒险北进,或与金人冲突,以图挽回颓势,巩固权位。”
他看向韩冲:“情报司要做的事很多。在金、宋之间,散布流言,制造摩擦,收买关键人物,传递虚假讯息……务必让这两家,打起来,打得越凶越好。”
韩冲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而我们,”方腊的手指,重重按在那枚红色棋子上,“则趁此间隙,做三件事。第一,巩固根本:加快新军成军列装,深耕江南,推广农技,繁荣商贸,囤积粮秣军械。第二,打磨尖刀:以‘剿匪’、‘巡边’、‘协助布防’等名目,派精锐小股部队北上,进入金、宋势力交错地带,实战练兵,熟悉北地水土人情,建立情报网点,联络不满金、宋的豪杰义士。第三,选定时机:密切监视金宋战局,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显露出崩溃征兆时……”
他倏然将红色棋子向前一推,越过淮河,直抵黄河岸边!
“则以雷霆之势,先灭赵宋,尽收江淮、荆襄、巴蜀!而后,挟新得之地、之民、之粮,整合力量,再图北伐,与金虏决雌雄于中原!”
话音落下,满堂俱寂。
庞万春眼中爆出精光,林冲缓缓点头,赵普若有所思,韩冲面无表情,眼底却深不见底。
先弱后强。避实击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不是一场战役的战术,而是一个政权在错综复杂、强敌环伺的乱世中,谋求生存与发展、最终图霸天下的总体战略。它需要极大的耐心、精准的判断、巧妙的手段,以及对自身实力和时局的清醒认知。
“此战略,列为天策府最高机密,代号‘蛰龙’。”方腊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自今日起,所有军政举措,皆须以此为纲。庞万春,整军备战,按此调整训练方略与兵力部署。林冲,细化北上‘练兵’及日后攻略江淮之预案。赵普,据此重新核算未来三年国用预算,尤其保障‘蛰伏期’内各项建设与储备。韩冲,情报司重心转向北面,全力运作,务必让‘金宋相争’之局,早日呈现!”
“诺!”四人齐齐起身,肃然应命。
方腊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厚重棉帘一角。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他的脸上。远处宫宴的乐声早已停歇,整个杭州城沐浴在八月十五的月色中,安宁得仿佛天下太平。
但他知道,这份安宁之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一场关乎国运的战略棋局,就在这个中秋之夜,于这间密不透风的斗室之中,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蛰龙,已醒。
只待风云际会,便要昂首北顾,搅动天下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