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圆得有些过分,惨白惨白地悬在杭州城上空,将整个紫宸殿的琉璃瓦顶照得泛着一层冷冷的青光。宫里按例设了家宴,丝竹之声隐约从远处的殿阁传来,却被重重宫墙和高大的树木滤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尾音,到了这枢密院深处的小殿前,便彻底消散在夜风里了。
这小殿有个不起眼的名字,叫“仰曦堂”,原是前宋时宫内翰林待诏们校勘古籍、偶尔奉旨吟诗的地方,位置偏僻,陈设简朴。方腊入主后,将这里改作了天策府最高层的机密议事之所。堂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韩冲内卫司精选出来的哑卫——个个精悍,耳聪目明,却天生或后天致哑,只认令牌和韩冲本人的手势。
此刻,仰曦堂内门窗紧闭,厚重的棉帘子放下,将那过于明亮的月光彻底隔绝在外。堂内只点了四盏多芯铜灯,搁在房间四角的青铜灯架上,光线被调节得刚好能看清人脸和桌上的物事,又不至于在墙壁上映出太多晃动的影子。
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木质沉暗,纹理如云。案上出奇地干净,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书,只有三样东西:居中是一幅摊开的北境及中原简要舆图;左侧是一叠用桑皮纸装订、封面空白、边角微微起毛的册子,那是韩冲情报司数月来整理的关于金、宋(赵构南宋)各方面情况的综合条陈摘要;右侧,则是一个小小的、打开的黄杨木匣,里面用丝绒垫着几枚不同色泽的棋子——黑色的代表金,红色的代表炎,白色的……代表宋。
长案一侧,摆着五张高背官帽椅。此刻坐了四个人:方腊居首,庞万春、林冲、韩冲分坐左右。唯独最末一把椅子空着——那是留给赵普的,他正在赶来宫里的路上,户部今晚有些急务耽搁了片刻。
堂内异常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远处更楼遥遥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答声。
方腊没有穿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庞万春坐得笔直,眉头微锁,盯着那代表金军的黑色棋子,眼神像是要把它盯出个洞来。林冲则半阖着眼,似在养神,手指却偶尔在膝盖上虚划着什么,仿佛在推演阵型。韩冲最是沉静,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是个活人。
“吱呀——”
殿门被推开一道缝,赵普侧身闪入,带进一股夜晚微凉的空气。他官袍下摆有些湿痕,想必是穿行庭院时沾了露水。他向方腊微微躬身致意,便一言不发地坐到那张空椅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银酒壶,抿了一小口,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
人到齐了。
方腊抬眼,目光扫过四人。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拿起那册情报摘要,掂了掂。
“韩冲,”他开口,声音在静室中显得格外清晰,“把你报上来的东西,拣最紧要的,再说一遍。给他们都听听。”
“是。”韩冲应声而起,走到舆图前。他没有翻那册子,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金虏方面,”他用一根细竹竿点在舆图黄河以北,“其内斗愈演愈烈。完颜宗翰与完颜斜也之争,已从朝堂蔓延至军中。宗翰驻真定、河间的嫡系‘合扎猛安’精锐,确有半数以上北调燕京一带,去向成谜,疑似为其在京畿争位蓄力。接防的完颜宗弼、完颜昌所部,军纪废弛,与地方汉官、豪强矛盾日深。山西大同的完颜希尹部,因燕京猜忌而军心不稳。河北、山东多处要隘,守备兵力较去年秋冬,至少空虚三成以上。其新占之地,委任的官吏多为投降辽宋旧员或本地豪强,施政混乱,粮赋催逼严酷,民怨正在积聚。”
竹竿移到长江中下游,代表南宋的白色区域:“赵构方面,自去岁仓促立朝于应天府,今已迁至扬州。其麾下,除部分原北宋西军残部(如张俊、刘光世)外,多系南逃溃兵、地方团练整合而成,号令不一,战力堪忧。朝中主战(李纲、宗泽)、主和(黄潜善、汪伯彦)两派争斗不休,赵构本人摇摆不定。其财政窘迫,依赖东南漕运及临安(杭州被我方控制后,其重心在扬州)商贸,然商路多受我水师钳制。江淮防务,名义上以韩世忠(现已归附我方)、刘光世等负责,实则漏洞百出。”
最后,竹竿轻轻落在大炎控制的红色区域,主要是江南及部分淮南土地:“我方。新军整训已完成七成,‘神机营’扩至五千,燧发枪月产稳定在百五十支左右。江淮新防线主体工事完工六成,水师新增大小战船四十余艘。去岁‘占城稻’推广初见成效,今夏粮赋增收约一成半。钱法改革后,物价渐稳,市面流通以新钱及钱引为主。然……”他顿了顿,“军械生产仍受铜铁所限,难以暴兵。新占地盘消化、官僚整合需时。且连年兴作,民力亦有疲态。”
汇报完毕,韩冲退回座位。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更漏滴水声,规律得让人心头发紧。
庞万春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嗓音粗粝,带着武将特有的直截了当:“金狗内乱,守备空虚,这是天赐良机!咱们窝在江南练了这么久兵,造了那么多火器,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依我看,趁他病,要他命!调集主力,北渡长江,先拿下淮南全境,站稳脚跟,然后瞅准金狗在河南、山东的软肋,狠狠捅进去!能收多少地是多少地!”
他手指重重点在舆图淮河一线:“赵构那小子手下尽是脓包,淮南唾手可得!得了淮南,咱们就有了北伐的前进跳板,钱粮也能宽裕不少!”
林冲缓缓睁开眼睛,接话道:“庞帅所言,确是速胜之道。然则,有几处关节需细思。”他语调平稳,带着参谋官特有的审慎,“第一,我方新军虽成,然未经大规模实战检验,尤其北地平原野战,对阵金军骑兵,新式火器与步骑协同战术,效用几何,犹未可知。第二,即便金军中原空虚,然其燕京、云中根本之地,实力未损。若我大举北上,其内斗各方是否会暂且联手,调头南顾?届时我军悬师千里,补给线漫长,恐陷入两面受敌之境。第三……”
他看了一眼赵普:“北伐耗费巨大。纵然今岁增收,国库能否支撑一场旨在攻城略地、而非有限反击的长期战争?若战事迁延,新占之地无法迅速产出,反成拖累,如之奈何?”
赵普放下酒壶,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林都督所虑,正是户部日夜焦心之事。去岁推广占城稻、修建江淮防线、改制钱法、扩军备武,所费已巨。今岁虽有增收,然库存盈余,若支撑十万大军出江淮作战半年……已是极限。且新钱、钱引信用初立,全赖江南物产丰饶、商贸渐复支撑。一旦战事不利,或久拖不决,民心浮动,钱法或有崩坏之险。再者,大军北上,漕运必以军需为先,民间商货流通受阻,市面必受影响。”
他顿了顿,又道:“然则,坐视良机错失,亦非国策。金虏内乱,确千载难逢。赵构孱弱,取淮南似不难。关键在於……打多远?打多久?欲取得何种局面?”
问题抛回给了方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