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杭州城,本该是艾草飘香、龙舟竞渡的热闹日子。可今年江面上冷清得很,只有零星几条官船在巡查。前些日子枢密院下了令,说是“江防水师例行操演,闲杂船只暂避”,龙舟赛也就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城北昭庆寺后头,有条不起眼的窄巷,叫“簸箕巷”。巷子尽头是个废弃的染坊,三进的院子,门脸破败,平日里连野狗都懒得钻。可自打去年秋天起,这染坊悄无声儿地换了主人,外墙重新用青灰浆刷过,门板换成了厚重的榆木,门口总有两个看着像力工、眼神却过分机警的汉子蹲着晒太阳。
这儿就是韩冲手下“内务司”在杭州城的总档口,明面上挂的牌子是“江南织造局丙字库”。
五月初五这天晌午,染坊最深一进的正屋里,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屋角摆着两个冰盆,冰块是今早刚从地窖起出来的,冒着丝丝白气,却压不住屋里那股由陈年染料、汗渍、劣质烟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混合而成的怪异气味。
屋里没点灯,光线全靠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进来,昏昏蒙蒙的。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图是新裱的,纸张雪白,上面的墨线却新旧不一。最醒目的是用浓墨反复勾勒过的黄河、燕山、太行山轮廓,以及几处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地名:燕京(金中都)、大同府、真定府、济南府……
舆图前头,摆着三张并在一起的长条木桌。桌上没有文书笔墨,却堆满了五花八门的零碎物件:几块沾着泥污、边缘破损的皮甲残片;几枚字迹模糊、形制怪异的铜钱(有宋钱、辽钱,也有少量疑似金国早期的“天眷通宝”);几个粗糙的陶罐、木碗;一卷用羊皮包裹、边角烧焦的账册残页;甚至还有几根颜色发黑、疑似风干肉条的玩意。
韩冲站在桌边,身上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靛黑色布衣,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他没看桌上那些东西,目光落在舆图前站着汇报的几个人身上。
屋里一共七个人,算上韩冲。除了他,还有三个穿着普通商贩或行脚医生服饰的男子,两个打扮像北方流民模样的老汉,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面色苍白、穿着宋军底层军官旧号衣的年轻人。
“从三月到四月,我们埋在燕京‘会同馆’(金国接待各国使臣的机构)附近的两个‘钉子’,先后传回消息。”说话的是个扮作药材商的中年人,声音平稳,带着点山西口音,“金国‘谙班勃极烈’(储君)完颜斜也,与都元帅完颜宗翰之间,嫌隙已公开化。四月中的一次朝会上,为是否继续大举南下用兵,两人当廷争执,宗翰怒斥斜也‘怯懦如南朝妇孺’,斜也则以‘劳师糜饷、空耗国力’反驳。据闻当时狼主(金太宗吴乞买)并未明确表态,会后却单独召见了宗干(阿骨打庶长子,倾向保守)。”
另一个行脚医生打扮的接着道:“我们在真定府的线报也证实,原本驻扎在真定、河间一带的宗翰嫡系‘合扎猛安’(亲军),从四月下旬开始,分批北调,去向不明。接防的是完颜宗弼(兀术)和完颜昌(挞懒)的部队,这两部与宗翰素有矛盾,而且军纪……更差。真定府市面上,已经有军卒强买强卖、滋扰商户的事情发生。”
“大同府那边更乱。”第三个商贩低声道,“留守大同的西路都统完颜希尹,是宗翰心腹。但最近云中(大同)传来风声,说朝廷有意以‘久镇边陲、劳苦功高’为由,召希尹回燕京‘叙职’,可能另派他人接替。希尹部下颇有不平,与燕京来的宣慰使者发生过几次小冲突。大同府通往雁门关的粮道,这半个月来护卫兵力明显加强,盘查也严了许多。”
韩冲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上轻轻叩击。这些高层争斗的消息,固然重要,但更需警惕的是其引发的连锁反应。
角落里的宋军旧军官这时颤巍巍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小人……小人是原河东经略司麾下,去年冬天太原陷落后溃散……流落到磁州一带。四月里,磁州、相州附近的几个金人寨子,守军突然少了近一半。剩下的也多是被强征的汉儿签军和契丹奚人,士气低落,整天喝酒赌钱。小人偷听到他们抱怨,说是上头把能打的真女真兵都抽走了,好像是……燕京那边有事,要他们回去‘保驾’还是‘争位’……”
两个流民老汉也补充了些零星见闻:河北一些州县,金人任命的“留守”或“节度使”频繁更换,政令混乱;通往山东的官道上,金人巡骑出现的次数少了,倒是土匪流寇多了起来;甚至有人隐约听到传闻,说金国后方辽东老家,几个实力派的“勃极烈”也不太安分……
所有的碎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渐渐拼凑出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这个刚刚以雷霆之势灭掉北宋、看似如日中天的北方强权,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权力的盛宴之后,分赃不均的隐患正在发酵。灭宋的巨大荣耀和掳获,刺激了更大的野心,也加剧了原有的部落贵族与新兴军事集团、激进南征派与主张巩固消化占领区的保守派之间的矛盾。而远在中原的占领军,因其远离权力核心,正逐渐沦为这场内部博弈中被调动、被牺牲的棋子。
韩冲走到舆图前,拿起一支细炭笔,在几个关键位置做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标记。
燕京,朱砂圈内,画上几道交错的短线,表示权力中枢的激烈博弈。
真定、河间一带,代表宗翰嫡系部队的黑色三角符号被移走大半,换上了代表宗弼和挞懒部队的红色圆点,旁边标注“军纪涣散”。
大同府,标记“希尹部不稳,粮道戒严”。
河北、山东交界处的几处关隘、渡口,用虚线勾勒,旁边写上“守备削弱,空隙渐显”。
山西太行山沿线,则打上几个问号——那里是金军西路军南下的主要通道,也是防备西夏和关中残宋势力的要冲,如今的动向还不明朗。
做完这些,他放下炭笔,看向屋中众人。昏暗中,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