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消息,互相印证,基本可信。”韩冲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金虏内斗,已非隐秘。其驻中原军力调动频繁,沿河、沿边防线,必然出现薄弱之处。”
他顿了顿:“然则,此等空隙,是稍纵即逝的破绽,还是诱敌深入的陷阱?是全线松动,还是局部调整?其内斗最终孰胜孰败?胜者方略,是继续南侵,还是稳固消化?”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屋中无人能答。这些深入敌方腹心、关乎最高决策的情报,绝非安插几个耳目、收买几个小吏就能轻易获取的。
“我们的‘钉子’,还是太浅,太少了。”药材商叹道,“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要么是女真贵胄,要么是其身边死忠的渤海、契丹近臣,难以收买,更难以安插。目前所得,多是旁敲侧击、观察迹象推断而来。”
“足够了。”韩冲却道,“至少我们知道,他们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麻烦,很大的麻烦。而且这麻烦,正在削弱他们对新占领地域的控制力。”
他走回桌边,目光扫过那些从北方带回来的实物证据——破烂的皮甲、粗糙的钱币、残破的账册。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远比那些高层流言更能反映底层实态:占领军后勤开始出现紊乱(账册残破);强制流通的货币信誉不佳(劣钱混杂);基层军卒装备和士气存在问题(破烂皮甲)。
“把这些东西,连同所有人的口述笔录,分类整理,形成条陈。”韩冲吩咐道,“重点标注:金军中原防区兵力空虚点推测、各派系势力范围及矛盾焦点、其后勤补给线可能存在的弱点、以及……其内斗可能引发的几种走向预测。”
“另外,”他看向那个面色苍白的宋军旧军官,“你说磁州、相州守备松懈。具体是哪些寨子?守军番号可曾看清?地形地势如何?有无绘制草图?”
旧军官愣了一下,努力回忆,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旁边有人立刻铺开纸张,根据他的描述,用炭笔勾勒出简陋的地形和驻防示意图。
屋内再次忙碌起来,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压低嗓音的确认询问声。
韩冲退到墙边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双手抱臂,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
图上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在昏蒙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他能想象到,此刻的黄河两岸,那些刚刚经历过浩劫的土地上,幸存的百姓如何在金人铁蹄和苛政下苟延残喘;那些被强行征发的汉儿签军,如何在异族军官的鞭挞下麻木地巡逻站岗;那些骄横又焦虑的女真将领们,又如何为了燕京城里那把椅子明争暗斗,将本应用于巩固统治的兵力,来回调动,留下一个个致命的空白……
机会。
一个或许很短暂、很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机会。
不是立刻北伐收复中原的机会——大炎的筋骨还不够硬,新军尚未大成,粮草远未充裕。
而是一个……伸出触角,试探虚实,播撒种子,在敌人的腹地埋下钉子,为将来的某一天,积蓄力量、创造条件的机会。
窗口的光线渐渐西斜,将屋内的影子拉得老长。
染坊外头,端午节残留的淡淡艾草气息,顺着门缝飘进来一丝,与屋里浑浊的气味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象征着安宁与动荡并存的初夏黄昏。
而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一份关于北方强敌内部裂痕的详细评估,正在逐渐成形。这份评估,将很快被送入紫宸殿,摆在那位注定不会安于江南一隅的君王案头。
它或许不会立刻导致千军万马渡河北上。
但它就像第一道悄然映在冰面上的裂痕,预示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内部,正在发生的、足以改变未来格局的微妙变化。
对于等待时机的人来说,这道裂痕,本身就是最珍贵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