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海外来信(1 / 2)

节气虽已入了春,杭州的倒春寒却比腊月还难熬。连日的阴雨绵绵,将石板路浸得湿滑油亮,寒气顺着门缝窗隙往里钻,怎么生炭盆也驱不散那股子黏在骨头上的阴冷。

枢密院新辟的海图室里,却因生着地龙,倒比外头暖和一些。这是年前刚改建的,位于枢密院东跨院最里一进,原本是个存放旧档的库房,如今四面墙上,直到天花板,都被一幅幅巨大的、深浅不一的靛蓝色布幔覆盖。布幔上用炭条、朱砂、石绿等各种颜料,画着弯弯曲曲、标注繁密的线条和图形。

屋子正中,是一张长逾三丈、宽近两丈的巨大木台。台面上,铺着一整张鞣制好的、坚韧厚实的熟牛皮。皮子上,此时正摊开放着一卷卷质地各异、新旧不一的图纸、册页,还有许多用细绳拴着标签的木制、骨制、甚至象牙制的小模型——那是各种船只的样式。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新鲜墨汁、牛皮特有的腥气,以及一种海洋生物晒干研磨后用作颜料的淡淡咸腥。

方腊、庞万春、赵普、张顺,以及刚刚从泉州紧急召回的“海贸总督”李俊,都围在这巨大的皮图周围。人人脸色都有些疲惫,眼中却都闪着光,尤其是李俊,这个被南洋烈日和海风磨砺得皮肤黝黑发亮、脸上多了几道风浪刻痕的水师统领,此刻正指着一处图样,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过了琼州(海南岛),贴着占城(越南中部)海岸走,这一段最要命!暗沙、礁盘、变幻无常的沿岸流!咱们‘镇海号’就是在这儿差点搁浅!亏得船上有个老舵工,是前宋时跑过这趟线的疍民后裔,记得他祖父传下的一句口诀:‘望见白沙滩,舵向左三扳;礁石黑如铁,赶紧往外撇!’照着做,才险险绕过去!”

他手指顺着牛皮上一道用朱砂重点勾勒的蜿蜒航线移动,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注着:

“三月望后,东南风始稳,然多骤雨。”

“此段水道,晨间多雾,午后方散,行船需以铜壶深测,防触暗沙。”

“占城国新州港(今越南归仁),港阔水深,然土王贪婪,税吏刁难。可取淡水、补充果蔬,不宜久留,交易须以货易货,慎用金银。”

“自此转向西南,乘西南季风,直放真腊(柬埔寨)‘水真腊’河口……”

皮图上,从明州(宁波)、泉州标注的起点,一条粗壮的红线蜿蜒向南,穿过星罗棋布的岛屿(标注着“澎湖”、“琉球”等古称),贴着大陆海岸线,一直延伸到一处用浓墨勾勒出大象和寺庙形状的陆地轮廓旁,那里写着两个大字:“占城”。红线在此略作停顿,分出几个小岔,标注着几个可供停靠的小港湾和淡水补给点信息。

而从“占城”开始,红线陡然转向西南,变得更为坚定粗实,直插向另一片更为广阔的、形状奇特的陆块,旁边标注着“真腊”、“暹罗”(泰国)、“三佛齐”(苏门答腊巨港)等地名。在一些关键的岬角、海峡、岛屿位置,还粘贴着小块的、来自不同海图的局部放大图,上面用更精细的笔触画着水深、礁石、锚地、甚至潮流方向箭头。

这不仅仅是一张航线图。

围绕主线,牛皮图的空白处,贴满了大小不一、纸质各异的附录页。有的是李俊船队中通晓文墨的书记官、甚至是他本人用拙劣字迹写的航行日志摘要,记录着某月某日在某海域遇到的特殊天象、海流异常、渔汛规律。有的是用炭笔画的简陋但特征鲜明的海岸线素描,旁边注明“此地山形如卧牛,可做昼间航标”。有的是用表格形式列出的沿途主要港口信息:港口管理者(国王、酋长、唐人侨领)、可补给物资种类与大致价格、泊位费用、需要注意的禁忌和潜在危险(如海盗出没区域、疫病流行季节)。还有的,干脆就是几片用蜡仔细封存起来的、取自不同海域的海水样本和沙砾标本。

最珍贵的,是一册用防水油布包裹、以丝线精心装订的厚本子。那是船队中一位原本在宋廷司天监任职、因厌恶党争而托病南下的老天文生,历时一年半,结合古籍记载和亲身观测,整理修订的《南洋星象导航及季风潮汐综录》。里面不仅有根据中原二十八宿重新校准的南洋主要星辰方位图、在不同纬度观测北辰(北极星)高度以判断南北位置的方法,更有对南海、暹罗湾、马六甲海峡等地季风转换时间、风力规律、随之而来的洋流变化的详细记录和预测。这东西,在航海者眼里,比黄金还珍贵。

“这一趟,”李俊舔了舔因述说而干裂的嘴唇,手指重重点在“三佛齐”的位置,“历时一年又七个月,大小船只九艘,折了两艘,病殁、意外落水、与土人冲突折损船员六十七人。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

他环视众人,黝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沉痛交织的复杂神色:“值了。”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地龙管道里热水流动的汩汩声,和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春雨声。

折了两艘船,六十七条人命。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离别和无尽的波涛凶险。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铺满整张牛皮图的“见识”,对一个立志不再局限于东南一隅、目光投向更广阔海洋的新兴政权而言,意味着什么。

“航道有了,季风有了,港口情报有了,”庞万春率先打破沉默,他指着图上那些代表港口的小旗模型,“接下来,是不是该琢磨怎么用了?咱们总不能年年月月就派船队出去逛一圈,记点东西回来吧?”

“自然不是。”方腊一直俯身仔细查看着那些附录,尤其是关于港口管理和贸易潜力的部分,此刻直起身,目光炯炯,“李俊这一趟,是探路,是摸底。摸清了路,接下来,就是修路、设驿、通车马。”

他走到牛皮图靠墙的一侧,那里挂着一幅稍小的、但绘制范围更广的示意图,涵盖了从日本、高丽到南洋诸国,甚至模糊地勾勒出了天竺(印度)和更西边的大食(阿拉伯)地域轮廓。

“你们看,”方腊拿起一根细长的竹鞭,点在“明州”、“泉州”、“广州”这三个大炎目前最重要的港口上,“这是我们出发的根基。”竹鞭顺着李俊探出的红线向南移动,“这是我们已经探明、初步打通的第一条南下主道。沿途这些可补给、可贸易的港口,就是我们未来海上网络的第一批节点。”

“节点的作用,不止是让我们的船只能停靠、加水、修船。”竹鞭在几个重要港口位置点了点,“它们更应该是情报站——收集当地乃至更远方的情报,政治变动、物产丰歉、航线新险。是补给站——为后续船队提供稳定可靠的淡水和食物补给,甚至建立小型仓储。是贸易点——用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铁器,换取当地的香料、象牙、宝石、贵重木材、乃至……粮食和铜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