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如墨,压得极低。
白日里还能看见铅灰色的云层,到了这亥时末刻,连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吞没了。江面上起了雾,乳白色的,湿冷粘稠,贴着水面缓缓蠕动,把远近的一切都泡在一片混沌的迷蒙里。没有星光,没有渔火,只有江水在黑暗深处流淌的、永不停歇的沉闷呜咽。
一条不带灯火的小船,像片枯叶,悄无声息地从北岸滑入雾中。船身吃水很深,船头站着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身形凝立如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船尾的艄公沉默地摇着橹,橹叶拨开水波的声音,细碎得几乎被江流声盖过。
船舱里,韩世忠裹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羊毛大氅,坐在一盏豆大的油灯旁。
灯焰被他调到了最小,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他搁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骨节粗大,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是前几天在淮水边追击一股流窜的金人游骑时留下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痂痕。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眼神却是空的。
脑子里也空。不,不是空,是一片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的灰烬。
汴京陷落的消息,是半个月前才由几个浑身是伤、几乎不成人形的溃兵辗转带到楚州的。那几个溃兵语无伦次,只知道宫门破了,天子被掳了,满城的王公贵胄、文臣武将,像猪羊一样被金人用绳子拴着,在北风里往燕山方向走。更具体的,他们说不清,也不敢说,一说起来就浑身发抖,涕泪横流。
韩世忠没有哭。他听完,只是挥挥手让亲兵带溃兵下去,给口热食,找个地方安置。然后他回到自己那间寒冷透风的签押房,关上门,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没有点灯。
就在那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他坐了整整一夜。
脑子里什么都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想起年轻时在延安府从军,跟着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守边,那时的朝廷虽然也开始朽坏,可边关将士心里头,总还有那么一股劲儿,觉得身后是煌煌大宋,是亿兆生民。想起童贯那个阉奴如何弄权,如何把西军的血白白洒在燕云那片永远打不下来的土地上。想起宣和年间东京城的繁华,那些他远远望见过的、行走在御街上的朱紫公卿,那些他曾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盛世气象……
然后,全碎了。
像一面精心烧制、描金绘彩的琉璃宝镜,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下,瞬间化作一撮毫无价值的、扎手的粉末。
国没了。
这个认知,在这半个月里,一点一点,像冰水渗进棉袄,缓慢而坚决地浸透了他全身每一寸骨头。
不是亡于内部的叛乱,不是亡于权臣的篡夺。是亡于外寇的铁蹄,亡于从官家到大臣那一连串愚蠢到令人发笑的“和议”幻想,亡于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和软弱到骨子里的绥靖。
他韩世忠,以及此刻还听从号令、守在楚州、濠州、泗州这一线残破城池里的几千儿郎,忽然之间,成了无根的飘萍。
为谁而守?
赵官家没了。康王赵构?听说在河北募兵,可音讯全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他还活着,又能怎样?比他那父兄,能强出几分?
为何而守?
身后不再是那个让他又恨又怜的庞然帝国,只是一片同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同样被金人铁蹄吓破了胆的江南州县。守住了楚州,挡住了金人这一次南下,然后呢?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这毫无希望的抵抗,意义何在?
出路在哪里?
投金?这个念头只在最绝望的瞬间闪过,立刻被他用更深的羞耻和愤怒摁灭。他韩世忠可以死,可以败,可以穷途末路,但绝不会把脊梁骨弯给那些剃发左衽的豺狼。
向南?江南如今是谁的天下?是那个短短几年间就席卷东南、被旧宋官吏咬牙切齿称作“方腊巨寇”的炎国。去投靠一个“反贼”?读了一辈子忠君报国圣贤书的韩世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可不投炎,又能去哪儿?像那些溃兵一样,脱下戎装,混入流民,就此消失在乱世里,了此残生?
他不甘心。
他今年才三十八岁,一身本领,满腔热血,难道就要在这国破家亡的绝境里,不明不白地耗尽,最后像野狗一样死在不知名的沟渠?
“将军,到了。”
艄公低哑的声音将他从泥沼般的思绪里拖出来。船身轻轻一震,触到了实物。
韩世忠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那空气里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雾气的霉味。他掀开舱帘,跨了出去。
脚下是松软的沙地。雾气比江上更浓,三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只能模糊辨认出这是一处不大的江心沙洲,乱石嶙峋,在雾中如同蹲伏的怪兽。
沙洲中央较高处,隐约有一点极微弱的光晕。
他朝着那光走去。靴子踩在沙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盏防风的气死风灯,搁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灯旁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人,身形在雾中有些模糊,穿着深色的寻常棉袍,外面罩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没有戴冠,头发简单束着。他背对着韩世忠来的方向,似乎正在凝视着北方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一张很平常的脸。肤色微黑,是经年操劳的痕迹,眉眼平和,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异常清澈,也异常深邃,看过来的时候,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仿佛早已洞悉来者心中所有的彷徨与挣扎。
“韩将军。”方腊先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温润,却奇异地穿透了浓雾,“深夜雾重,有劳了。”
韩世忠在五步外站定,抱拳,动作有些僵硬:“败军之将,亡国之人,不敢当此称呼。阁下……便是炎王?”
“名号不过是虚称。”方腊微微颔首,“将军请坐。”
巨石旁还有两块较为平整的石块,权当座位。方腊自己先在一方坐下,随从(韩冲)无声地退到灯影外的雾气里,仿佛融入了黑暗。
韩世忠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在另一方坐下。石头冰凉,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裤直往上窜。
两人之间,隔着那盏孤灯,隔着浓得化不开的江雾,也隔着天堑般的身份与过往。
沉默了片刻,方腊没有寒暄,直接问道:“汴京的消息,将军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