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闷热，即使四角放了冰盆，那丝丝凉意也压不住从青砖地和厚重梁柱里透出来的、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湿热黏腻。窗棂大开着，却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从庭院里的古槐上传来，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
方腊、庞万春、林冲、花荣、韩冲几人围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没有瓜果点心，只铺着一张大尺寸的江南水网地形图，以及几张刚从校场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演武记录。
“……第七阵，神机营右哨三队，变阵过慢，被‘敌’假意后撤诱出，侧翼暴露，遭‘敌’预设弓弩覆盖……”
林冲的声音平淡无波，一条条念着记录上的过失。他是训练司主管，这些刺目的瑕疵让他脸色很不好看。
花荣垂着眼，手指捏着膝盖，指节泛白。他是神机营统领，手下人表现不佳，他首当其责。
庞万春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地图上：“停停停！这些鸡零狗碎的回头再说！我就问一件事——青龙山那惊天动地的五百支枪，要是拉到北边，拉到淮河边上，拉到有可能碰上金人铁骑的开阔地界儿，怎么用？！”
他手指戳着地图上代表平原的区域：“神机营是好，打得远，打得狠！可它慢啊！从展开阵列，到装填完毕，敌人骑兵都冲过两百步了！打完一轮呢？装填那会儿工夫，敌骑的马蹄子就踩到脸上了！到时候是火枪兵端着烧火棍跟骑兵对砍，还是扔了枪往回跑？！”
这话问到了关键。燧发枪虽利，但射速慢、防御脆弱的固有缺陷，在机动性强的骑兵面前被无限放大。
花荣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庞都督所言甚是。此弊末将也思虑良久。目前对策，一靠严整阵型拒马，二靠长枪兵、刀盾手护卫侧翼，三靠预设工事地利。然野外遭遇，主动权确在敌手。”
“那不成！”庞万春瞪眼，“合着咱们花了海量银子、练出来的杀手锏，还得看天吃饭、看地吃饭？这不行！”
殿内一时沉默。蝉鸣更聒噪了。
方腊一直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沿口画着圈。他目光落在桌上另一份报告上——那是工部转来的，关于宋军残余势力在江北一些城镇的布防侦查。报告提到，这些城镇往往墙矮壕浅，守军不多，但依托街巷和简易工事，极为难缠。天策军几次小规模渡江试探，都因缺乏有效的攻坚和破障手段，在巷战中吃了亏。
攻坚，巷战，野战对抗骑兵……这几个看似不相关的难题，在他脑中渐渐交织、碰撞。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如果我们不要能打三四里、专轰城墙的重炮，也不要射程三百步、专狙敌酋的铳。”
众人愕然看向他。
方腊站起身，走到殿侧一块用来临时记事的大木板前，拿起炭笔。他没有画任何具体的器械图形，而是在木板上方写下几个关键词：
“百五十步内”、“面杀伤”、“轻便可随步兵机动”、“一炮糜烂数十步”。
写完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要的，是这样一件东西：它不用打得远，一百五十步足够，因为这个距离通常是弓弩失效、步兵肉搏将起未起的距离。它不用打得准，但要能打一片，一炮出去，铁砂铁钉如泼水，将面前几十步方圆扫清。”
他顿了顿，让这个概念在众人心中沉淀，然后继续道：“它要足够轻，两个人能扛着它跟上步兵冲锋或转移的步伐。它要足够快，从放下到打响，不能超过三十息。它要足够狠，一炮之威，能让密集冲锋的敌骑人仰马翻，能让据守矮墙街垒的守军无处遁形。”
庞万春听得眼睛渐渐瞪大，呼吸都粗重起来：“这……这种东西……”
“听起来像做梦，是吧？”方腊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宋军和民间，有一种‘盏口将军’、‘旋风炮’之类的小型臼炮，发射石弹或爆炸物，用以守城或近距离杀伤。但其笨重、射程近、精度几近于无。”
他走回桌边，用手指点了点“轻便可随步兵机动”和“面杀伤”这两个词：“关键就在于此。我们需要一种专注到极致的近战凶器。放弃所有远程精度和射程，将所有重量和结构，都用来保证在百五十步内，将尽可能多的投射物，以尽可能大的散布面，砸到敌人头上。”
他看向花荣和林冲：“神机营练的是‘线’，是精准的持续火力。而这东西，练的是‘面’，是一锤定音的爆发火力。两者结合，远近交织，方能无懈可击。”
林冲沉吟道：“大王的思路，末将明白了。然则具体如何实现？炮身短，则射程近，如何保证威力？要轻便，则管壁薄，如何承受膛压？发射霰弹（散子）面杀伤，装填、瞄准、乃至弹丸制备，皆是新难题。”
“难题就在那里，所以才要天机院去解决。”方腊看向韩冲，“把我刚才说的这些要求，整理成文，发给马老三。不要图纸，只要要求和目标。告诉他，我要的是一头能跟着步兵跑的‘铁老虎’，蹲下时无声无息，扑出去时要能撕碎一片。”
韩冲颔首领命。
方腊又对庞万春和花荣道：“你们也从战法和需求的角度，各自写一份更详细的构想，一并交给马老三。尤其是庞万春，你想想骑兵冲锋时，最怕在什么距离、遇到什么样的打击。花荣，你想想步兵攻坚拔点时，最需要什么样的火力开路。”
他最后环视众人：“记住，这不是在造一件我们熟悉的兵器。这是在定义一个全新的战场角色。所有已有的经验可能都是束缚。告诉马老三和天机院，放手去想，大胆去试，不怕失败，但方向必须明确——极致的近战面杀伤，极致的伴随机动性。”
十天后，天机院，铸造坊。
马老三盯着手里那页来自紫宸殿的“需求纲要”，以及附在后面庞万春、花荣潦草但充满急切的手书，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纸上没有图，只有文字描述和要求。可这些要求，每一个都在挑战当下工匠理解的极限。
“轻便？两人扛行？那能有多大口径？能装多少药？威力从何谈起？”
“短身管？那火药推力如何充分利用？弹丸初速不够，岂不是挠痒痒？”
“大散布面？用霰弹容易，可如何保证在一定距离上还能保持杀伤？铁砂飞出去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