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召集了铸造坊和火器坊最好的几个老师傅,还有被硬拉来的沈括,一起琢磨。
起初,思路完全被传统的“将军炮”、“弗朗机”带偏了。有人建议缩小现有三号弗朗机的比例,但算下来重量依然超标,且长身管不符合“短”的要求。
有人提出用熟铁锻造轻薄炮身,但立刻被否决——膛压稍高就有可能炸裂。
沈括则从弹道和杀伤效果入手,在沙地上用树枝画图计算:“若要百五十步内面杀伤,弹丸出膛速度不需极高,但弹幕需密集。或可增大口径,以容纳更多更重的霰弹。然口径大,则炮身自重……”
“口径大,炮身短,像什么?”马老三盯着沙地上的图形,喃喃自语。忽然,他脑子里闪过幼年时在老家见过的一种土制爆竹——“墩子炮”。那是一种用厚纸和泥土层层包裹火药、粗短如墩的玩意儿,点燃后声势惊人,但没啥准头,就是听个响,吓唬鸟雀野兽。
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把那“墩子炮”放大百倍,用精铁来造,里面不装火药(那是发射药),而是装满铁砂铁钉,用它来发射……
“你们说,”马老三嗓子有些发干,指着沙地上那个代表“短粗炮身”的圆圈,“咱们不追求弹丸飞得远,只追求它出膛时那一瞬间的劲道够猛,能把肚子里那些零碎全喷出去,喷得越开越好……那这炮身,是不是可以做得特别厚实,特别敦实,把重量都堆在承受膛压和防止炸裂上?反正它不用扛着跑多远,就是到地方了,蹲下来,轰一家伙!”
一个老铸匠迟疑道:“那样……岂不像个铁疙瘩?又短又粗,怕是难看得紧。”
“要好看顶个屁用!”马老三眼睛开始放光,“要的是狠!你们想,炮身短粗结实,重量是沉了点,但两个人咬牙是不是也能抬动一段路?到了阵前,放下,它底盘稳当,后坐力也吃得消。口径做大,里面塞满铁砂子,一斤火药推五斤铁砂,不求打穿城墙,只求百步之内,把对面的人马扫倒一片!”
沈括也被这个思路吸引,蹲下来用炭笔在木板上快速推算:“若炮长三尺,身管只占一半,余为加厚之膛室及尾座……口径若至二寸五分乃至三寸……装药量与霰弹重量比……估算散射角度……”
他算得飞快,脸上渐渐露出惊容:“若此构想可行,百步之内,散射面可达……四到五丈宽!纵深亦有两丈余!对无甲目标,堪称毁灭!”
“那就干!”马老三一拍大腿,“先不管多重,造个样子出来试试!就用这个思路,短、粗、厚、重,专为喷铁砂子而生!”
第一门样炮在一个月后出炉。模样果然奇丑无比,活像一个被拉长了的大铁秤砣,或者说得更形象点——像一只蹲踞在地、蓄势待发的铁蛤蟆。炮身中部两个硕大的铁环,是用来穿杠抬运的。因为没有现成的炮架概念,工匠直接在炮尾焊了一块厚重的铁板当底座,上面留了孔,预备用时钉在地上固定。
试射安排在深夜的偏僻靶场。装药一斤半,铁砂五斤。
点火,轰鸣,地动山摇。
炮口喷出的烈焰红光映亮了半个靶场,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身猛然向后一挫,尾部铁板在地上犁出深沟,幸亏提前钉了粗大的铁橛子固定,才没翻倒。
八十步外,一排穿着破烂皮甲的草人靶子,在弥漫的硝烟散去后,如同被巨兽的爪子狠狠挠过,支离破碎,满地狼藉。后面的厚木板也被嵌入无数铁砂,坑坑洼洼。
威力,骇人听闻。
但重量,也骇人听闻——两百零三斤。别说两人长途扛行,短距离搬运都极其吃力。后坐力之大,也让预设的固定方式显得捉襟见肘。
马老三带着数据和样炮,再次面呈方腊。
方腊看着那门丑陋、霸道、散发着暴力美学的短粗铁炮,听着马老三汇报的重量和后坐力难题,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方向对了。”他说,“这就是我要的‘蹲着的老虎’。”
他绕着炮身走了一圈,拍了拍那坚实的炮管:“重量超标,不是根本问题。两个人抬不动,就三个人,或者用独轮小车推着走。关键在于,这东西,能不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需要的位置,打出我们需要的一击。”
他看向马老三和陪同而来的沈括:“后坐力大,就想办法化解。加厚底座,设计更可靠的驻锄(一种犁地式的固定爪),或者……让炮身本身能轻微后坐缓冲?重量沉,就想办法分摊。设计专用的双轮前车,行军时拖着走,战时卸下固定。甚至可以考虑将炮身和炮车做成可快速分离结合的。”
他再次强调了核心思路:“不要被‘两人扛行’的字面意思束缚。核心是‘伴随步兵机动’。只要是步兵能携带、能拖曳、能在战前快速展开的,都算数。把这头‘铁虎’怎么运上山,怎么推过河,怎么在泥地里架稳,怎么在打完之后快速转移……这些细节,才是接下来要攻克的难关。”
他顿了顿,看着那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粗壮炮口,缓缓道:
“至于它的名字,就叫‘虎蹲’吧。”
“虎蹲于地,不动则已,动则……伤人立毙。”
马老三和沈括领命而去,带着更明确的方向和依然艰巨的任务。
方腊独自站在殿中,窗外月色如水。
他知道,“虎蹲炮”的诞生,不仅仅意味着一件新武器的出现。它代表了一种战术思维的彻底转变——将火炮从昂贵的、笨重的、专用于攻守城的战略资产,转变为可以配置到营、甚至到队的战术支援武器。它将重塑步兵的交战距离、进攻节奏和防御模式。
当未来某一天,天策军的步兵营中,开始伴随着这种不起眼、却能在百步内喷洒死亡金属风暴的“铁疙瘩”时,敌人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时代的碾压。
而这头刚刚发出第一声嘶吼的“铁虎”,其恐怖的潜力,才刚刚开始显露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