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江心月晦(2 / 2)

韩世忠身体微微一震,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是。”

“作何感想?”

“……不知。”韩世忠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末将……不知该如何想。”

这是实话。这半个月,他试图像以前处理军务一样,去分析利弊,寻找对策,可每次思绪稍一触及“国亡了”这个事实,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冰冷坚硬的墙,所有逻辑和谋划都撞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荒谬。

“不知,是常情。”方腊的声音依旧平静,“一夜之间,天塌了。赖以生存、为之效命、甚至常常埋怨却又下意识依赖的庞然大物,忽然烟消云散。任是谁,都会茫然无措。”

这话说到了韩世忠心坎里。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方腊。这位“反贼头子”,似乎比那些满口忠义道德的汴京相公们,更懂得他此刻的感受。

“但茫然之后,终究要面对。”方腊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将军是带兵的人,麾下几千儿郎的身家性命,身后江淮数百万百姓的安危祸福,此刻,某种程度上,系于将军一念之间。将军可以不知前路,但他们,等不起。”

韩世忠心头一凛。这正是他这些日子最沉重的负担。他可以自己迷茫,可以自己寻死,可他手下的兵,楚州城里的百姓呢?

“请炎王……指点迷津。”他涩声道,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幻。

“迷津不在远处,就在将军心中。”方腊看着他的眼睛,“我只问将军三个问题。”

“第一问:将军从军二十载,浴血沙场,所求为何?是为赵官家一人之富贵,还是为身后家园父老之安宁?”

韩世忠不假思索:“自然是保境安民!为将者,守土有责!”

“好。”方腊点头,“第二问:如今汴京已陷,二帝北狩,赵氏朝廷事实上已不复存在。将军此刻守在楚州,所保之境,是赵宋之私境,还是华夏之疆土?所安之民,是赵氏之臣仆,还是你我之间血脉相连的同胞父老?”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锉刀,猛地锉在韩世忠那层名为“忠君”的厚重外壳上。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保境安民……竟是谁的境?民是谁的民?国都没了,这“境”和“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归属,只剩下赤裸裸的地理和人群。

方腊没有等他回答,紧接着抛出第三问,也是最重的一问:

“第三问:倘若此刻,有一支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志在驱逐胡虏、光复山河的新军,愿与将军并肩作战,北渡淮河,收复中原,拯万千黎庶于水火。将军是固守心中那点对前朝虚妄的忠贞名分,宁可坐视山河继续沦丧、百姓继续涂炭;还是愿意放下包袱,以手中刀枪,为自己真正的同胞、为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去拼杀出一个太平世道?”

“名分与苍生,将军,选哪个?”

三个问题,一环紧扣一环,层层递进,最终化为一道赤裸裸的、不容回避的选择题,摆在韩世忠面前。

不是劝降,不是利诱。是诛心之问,是把他从“宋将韩世忠”这个已经破碎的身份中强行剥离出来,逼迫他直面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你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皇帝和朝廷?还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油灯的火焰在江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嶙峋的怪石上,扭曲晃动。

韩世忠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涌上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异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手背上那几道伤疤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腊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等待。

时间,在浓雾和江流的呜咽中,缓慢地流淌。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

韩世忠忽然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弥漫了半个月的迷茫与灰败,被一种剧烈的痛苦和挣扎所取代,但在这痛苦挣扎的最深处,似乎又有微弱的光芒,在艰难地挣扎、试图透出。

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若……若只为苍生,不论名分……敢问炎王,你……你们炎国,要建的,是怎样的世道?可能……真能驱逐金虏,复我河山?”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不是问“是否接受投降”,而是问“你想做什么”、“你能做到什么”。

方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知道,最坚硬的壳,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他没有立刻描绘宏伟蓝图,只是指了指南岸那片被浓雾遮蔽的方向:

“将军不妨,亲眼去看看。”

“看看我治下的士卒,吃的是什么饭,穿的什么衣,为何而战。”

“看看我境内的百姓,可有易子而食,可有流离失所,可有官吏横行。”

“看看我造的船,我练的兵,我储的粮,我筑的城。”

“看看这一切之后,再问问你自己,这样的势力,能否当得起‘驱逐金虏,复我河山’这八个字。”

他站起身,黑色斗篷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面:

“我不急。将军也可以慢慢看,慢慢想。”

“只望将军记得今夜这三个问题。”

“也记得,淮河北岸,还有无数双渴望救赎的眼睛,在望着南方。”

说完,他提起那盏气死风灯,转身走入浓雾。灯光很快被雾气吞没,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江流永恒的低吼。

韩世忠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久久未动。

浓雾包裹着他,像一层厚厚的茧。

茧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无比艰难地……破壳而出。

远处,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正挣扎着,试图穿透这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与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