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刚过,杭州城却比年前更冷。连日的阴云压在钱塘江上,寒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正月初十这天,天还没亮透,紫宸殿东暖阁外头的廊庑下,已经候着二十几个人。
都是跺跺脚能让江南地面颤三颤的人物。
有穿着貂裘、手指上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盐商,有面色白净、袖口绣着暗金云纹的丝坊东主,有浑身带着铁锈和炭火气的冶场主,还有几个穿着绸衫、眼神精明的钱庄掌柜。他们三三两两聚着,哈出的白气在寒风里拧成团,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子焦躁。
“赵普这老小子,是真敢下手啊……”
“何止敢?你看那章程,盐场、铁矿、丝坊,全要收归官办!这是要断咱们的根!”
“不是说今日大王召见,要给个说法么?”
“说法?呵,怕是鸿门宴……”
正说着,暖阁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青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走出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声音尖细却清晰:
“大王有令,请诸位到偏殿暖阁稍候。朝会之后,自有宣召。”
说罢,侧身让开一条路。
商贾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只得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向西侧的偏殿。殿内生了炭盆,暖意融融,还备了热茶点心,可没人有心思吃喝。一个个坐在锦墩上,如坐针毡。
与此同时,紫宸殿正殿内,大朝会刚进行到一半。
方腊高坐御座上,一身玄色常服,听着殿下各部奏事。户部尚书赵普正说到盐铁新法的筹备情况,语气平稳,条理清晰:
“……截至腊月底,已清查两浙路盐场十七处,年产盐约八百万斤。私营铁冶坊四十三家,年生铁约两百万斤。若尽数收归官营,统一产销,剔除中间盘剥,每年可增国库收入白银不下八十万两。此乃利国利民之根本大计,请大王圣裁。”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八十万两!这个数字让不少武将都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去年全年天策府各项赋税总收入,折银也不过二百余万两。若盐铁官营真能增收八十万两,等于凭空多出小半国力!
但文官队列里,却有几人的脸色不那么好看。
一个身穿绯袍、须发花白的老臣出列,正是新任的杭州知府杨慎。他曾是前宋进士,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声望,归顺后因熟悉地方事务,被擢为杭州知府。此刻他手持玉笏,躬身道:
“大王,赵尚书所言,固然有理。然盐铁之利,关乎千家万户。江南盐商、铁户,经营数代,牵扯极广。若骤然收归官营,恐引物议沸腾,市井动荡。依臣愚见,不若循序渐进,先设官营与民营并行,待官营站稳脚跟,再徐图全盘……”
“杨知府此言差矣!”
不等他说完,赵普便转过身,目光如炬:“盐铁乃国之命脉,岂容私商把持?江南盐价,私商操纵,丰年压价伤灶户,歉年抬价苦百姓!铁器亦然,劣铁充好,价高质次,农人一把锄头要用三代!此等弊端,杨知府身在杭州,莫非不知?”
杨慎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赵尚书!私商固有弊端,然官营就能尽善?前宋官营盐铁之弊,史册斑斑!胥吏盘剥,效率低下,腐败丛生,最后还不是苦了百姓?且骤然改制,万千盐工、铁匠、运夫生计何托?商贸凋敝,市井萧条,谁担其责?”
“前宋是前宋,大炎是大炎!”赵普寸步不让,“我新政有严密章程:盐场灶户,按产计酬,绝无克扣;铁坊工匠,定额薪资,优绩有赏。运输设专司,杜绝层层加码。至于胥吏贪腐——”他冷笑一声,“监察司新立的规矩,杨知府莫非没看过?贪墨十两以上者,斩!我看谁还敢伸手!”
“你……你这是酷法!”杨慎气得胡子直抖,“苛政猛于虎!大王!万万不可听赵尚书激进之言!江南甫定,当以安抚为上啊!”
“安抚?”赵普声调陡然拔高,“安抚谁?安抚那些囤积居奇、吸食民脂民膏的豪商巨贾吗?杨知府,你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曾去盐场看过灶户手上皴裂的冻疮?可曾去乡间看过农夫用豁了口的破锄?你所忧者,究竟是民生,还是那些与你诗酒唱和的富绅友朋?!”
这话太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骂杨慎与豪商勾结。殿中文武皆变色。杨慎更是浑身发抖,指着赵普:“你……你血口喷人!老夫……老夫一片公心……”
“够了。”
御座上,一直沉默的方腊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沸油上,瞬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方腊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玄色袍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他走到赵普和杨慎之间,先看了赵普一眼,又看向杨慎。
“杨卿,”方腊开口,语气平淡,“赵卿所言盐铁之弊,可是实情?”
杨慎一怔,低下头:“……确有弊端。”
“官营之弊,可是实情?”
“……史有所载。”
方腊点点头:“既有弊,当革之。赵卿的新章,你看过否?”
杨慎犹豫了一下:“……看过。”
“可有疏漏?”
“这……章程本身,尚属周详。然施行之难,恐在章程之外。”杨慎硬着头皮道,“江南豪商,根系庞杂。骤然改制,必遭反弹。臣恐……恐生民变。”
“民变?”方腊重复了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是百姓要反,还是断了财路的人要反?”
杨慎冷汗顿时下来了,不敢接话。
方腊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殿门。殿门大开,冬日的寒光和冷风一起涌进来。他站在门槛内,望着殿外阴沉的天色,背对着满殿文武,缓缓道:
“朕在帮源洞时,见过饿死的流民,见过为半袋盐就能卖儿鬻女的农户,见过官盐掺沙、私盐天价的荒唐。那时朕就想,若有朝一日,这盐铁之利,能真正用到该用的地方,该多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殿中每一张面孔:“今日,大炎初立,百废待兴。北伐要钱,养兵要钱,修水利、办学堂、济孤寡,哪一样不要钱?钱从哪里来?加赋?百姓已不堪重负。借贷?那是饮鸩止渴。”
他走回御座前,手指按在扶手的金龙头上:“盐铁之利,取之于民,本当用之于民。却被私商截流,肥了几家朱门,饿瘦了万千黎庶。此等局面,该不该变?”
殿中寂静无声。
“改变!”方腊自问自答,声音陡然转厉,“不但要变,还要变得彻底!赵普——”
“臣在!”赵普躬身。
“你的章程,朕准了。即日起,盐铁专卖司升格为盐铁总督衙门,你兼领总督。两浙、江东、福建三道,所有盐场、铁矿、大型丝坊,限期三月,完成清查、估价、赎买、接管。敢有阻挠者,”方腊顿了顿,一字一句,“以谋逆论处。”
“臣,领旨!”赵普声音洪亮,躬身时嘴角紧抿,眼中精光暴涨。
杨慎脸色灰败,踉跄后退半步,被同僚扶住。
“至于你,杨卿,”方腊看向他,“杭州府全力配合盐铁衙门行事。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杨慎浑身一颤,深深低下头:“臣……遵旨。”
“退朝。”
方腊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殿。内侍高喊“退朝——”的尾音还在殿梁上回荡,文武百官已纷纷躬身。赵普直起身,看了杨慎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杨慎觉得比刀锋还冷。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东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阁内暖意如春。方腊已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赭黄色常服,坐在临窗的紫檀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赵普、庞万春、林冲、韩冲,以及刚刚被召进来的三位重臣——新任吏部尚书王璞、刑部尚书严锋、监察御史中丞杜衡,分坐两侧。
气氛远比朝堂上凝重。
赵普正在禀报更详细的方案:“……盐场接管后,原有灶户全部留用,按产计酬,另设‘超产赏’。初步核定,官盐售价可比私盐低三成,而国库所得反增五成。铁冶方面,已在湖州觅得大型铁矿脉,若全力开采,两年内可满足江南六成铁器所需……”
他语速很快,数字精准,显然筹备已久。
庞万春忽然打断:“赵尚书,你说盐场铁坊留用原人,那原来的东主、掌柜、把头怎么办?这些人可都是地头蛇,关系盘根错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