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她真的说了出来:“书中言,‘秧田宜择膏腴之地,耕耙再三,务令松细’。民女见城外农人育秧,却多在坡地瘠田,且耕耙似乎……似乎不及书中所述精细。”
方腊点点头,走回书案后坐下:“书是死的,地是活的。《齐民要术》成书于北朝,说的是北方旱地农法。江南水乡,地气潮湿,秧田若过于膏腴松软,反而容易烂根。坡地排水好,日照足,秧苗反而壮实。至于耕耙,江南多用曲辕犁,深耕不如北方,但碎土匀细,更适合水稻。”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若真有兴趣,过几日我让人送几本农政司新编的《江南农事辑要》给你,那是这几年根据老农经验和实际耕作记录整理的,比古书实用。”
赵福金呆呆地听着,一时忘了惶恐,只剩下惊讶。
这个人……真的懂农事?
方腊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反贼’,不该只懂杀人放火?”
赵福金脸一红,急忙摇头:“民女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方腊摆摆手,语气平淡,“我若不懂这些,手下几万张嘴吃什么?不懂这个,”他指了指书案上的地图和文书,“这杭州城几十万人,如何安顿?”
他站起身,走到东面墙的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书脊:“治国,说到底是治人。治人,先要让人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四书五经讲的是道理,但这些,”他拍了拍那些农书、工谱、账册,“讲的才是过日子。道理再好,日子过不下去,也是空的。”
赵福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书脊上的字,有些她能认出来:《营造法式》、《梓人遗制》、《熬波图》(制盐)、《糖霜谱》……甚至还有《兽医学》。
“圣公……博览群书。”她轻声说,这次是真心实意。
“不是博览,是不得不看。”方腊走回座位,“就像你现在,要看农书,是因为想知道这杭州城的百姓为什么能吃饱饭。我看这些,是因为我得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他重新坐下,看着赵福金,眼神变得有些深远:“你从汴京来。你觉得,汴京和杭州,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赵福金心下一紧。这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她斟酌着词句:“汴京……繁华茂盛,人文荟萃。杭州……朝气蓬勃,民生安定。”
“说得好听。”方腊笑了,“换个说法:汴京是锦绣堆出来的,杭州是土里长出来的。”
他手指轻叩桌面:“汴京的繁华,靠的是举国之财,百万漕粮。离了这些,它什么都不是。杭州不一样,这里的每一寸繁华,都是这两年一点点从地里刨出来、从织机里织出来、从船里运出来的。它或许不如汴京艳丽,但它结实,它有根。”
赵福金沉默着。她无法反驳。她在汴京长大,见过元宵灯会那彻夜不熄的火树银花,见过金明池上龙舟竞渡的喧嚣,也见过父皇为了艮岳一块奇石而劳民伤财,见过蔡京府上夜宴倾倒的残羹冷炙能养活一巷穷人。
那种繁华,是悬在半空的楼阁。
而杭州的市井烟火,是扎根在地上的大树。
“你读过不少史书。”方腊忽然换了个话题,“怎么看前朝兴衰?”
赵福金犹豫了一下:“大抵……不外乎君主贤明与否,朝政是否清明,用人是否得当……”
“这些都是结果,不是原因。”方腊打断她,“根本原因,是土地,是钱粮,是千千万万普通百姓能不能活下去,愿不愿意让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梧桐树巨大的黑影:“秦为什么二世而亡?因为它把百姓当牲口用,修长城、建陵墓、征百越,民力榨干了,自然就反了。汉初为什么能休养生息?因为刘邦知道,再折腾下去,他那点家底也得完蛋。唐玄宗前期开元盛世,靠的是均田制和府兵制,让百姓有地种,有仗打,有功立。后来为什么安史之乱?因为均田制坏了,土地兼并,府兵变寡兵,节度使变成军阀。百姓没活路了,朝廷也控不住军队了。”
他转过身,看着赵福金:“你赵宋开国,也算汲取了唐末五代教训,收兵权,抑武人,重文治。可这套法子走到今天,又成了什么样?冗官、冗兵、冗费,土地兼并比唐末更甚,百姓负担比秦隋不轻。童贯、蔡京之流为什么能上位?因为你们那套体制,就需要这种人——会弄钱,会讨好皇帝,至于百姓死活,与他们何干?与坐在深宫里的皇帝,又何干?”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缓慢而沉重地割在赵福金心上。她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方腊走回书案前,语气缓和了些:“我说这些,不是要指责谁。历代兴亡,大抵如此循环。我今日坐在这里,他日也可能被别人取代。但我想试试,能不能跳出这个循环。”
“怎么……跳?”赵福金忍不住问。
方腊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书案上一本薄册子,递给赵福金。
封面上写着:《天策府三年民政纪要》。
赵福金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简要记述:某县开垦荒地多少亩,某州兴修水利几处,某府新增织机多少台,某军屯收粮多少石……还有人口增长数、商铺新增数、赋税总额及去向明细。
枯燥,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是过去三年的。”方腊说,“我要做的,是把这些事情做得更扎实,范围更大。让更多的人有地种,有工作,有书读,有病能医,老了有所养。让这个政权,不是靠刀剑和口号维持,而是靠千千万万人实实在在过上好日子来支撑。”
他顿了顿,看着赵福金:“这条路很难,会犯错,会流血,也会有无数人反对。但总得有人去试。”
赵福金捧着那本册子,只觉得有千斤重。她抬起头,看向方腊。灯光下,这个男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边也见了白发,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锐利得像能穿透黑夜。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韩冲那样的人物愿意为他效死,为什么杭州城的百姓提起他时,眼里有光。
这个人,不是枭雄,不是霸主。
他是一个……固执的、想要建造点什么的人。
“民女……”她喉咙发干,“民女愚钝,但……愿闻其详。”
方腊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角纹路舒展开:“那就从这本册子看起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也可以自己去城里城外走走,看看书上写的,和实际做的,有多少差距。”
他看了看窗外:“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每月这个时候,你可以来书房。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都可以。”
赵福金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谢圣公教诲。”
她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院子里,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夜风清凉,吹散了暑气,也吹散了她心头的迷茫。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
窗户里的人影,又重新伏在了书案上。
长夜漫漫。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夜晚,正是思考和前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