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汴京陷落!
腊月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刚过午时,天色就阴沉得如同黄昏。细密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书房里生了炭盆,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方腊正与庞万春、赵普、韩冲等人围着巨大的北境地图商讨防务。桌上摊着的军报墨迹未干——金军在九月突破燕山防线后,分东西两路大举南下,西路直扑太原,东路则绕过中山、河间等重镇,兵锋直指汴梁。宋军一败再败,整个河北路已如沸汤浇雪,几近糜烂。
“粘罕(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被阻在太原城下,攻城月余未克,这是好消息。”庞万春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太原位置,“但斡离不(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他的手指向东划过,停在黄河边,“已经到黄河北岸了。李纲虽在汴京整军备战,但宋廷能战之兵,多半已在河北打光了。剩下的,守城或许还行,野战……”
他摇了摇头,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懂。
赵普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更麻烦的是,宋廷至今还在幻想和议。据汴京密报,前几日又有使者携金银珠宝过河,欲买金军退兵。”他冷笑一声,“与虎谋皮。”
方腊没有说话。他盯着地图上那座被重重红圈(代表金军)围困的城池——汴京。那座承载着百年繁华、曾经象征着一个文明巅峰的都城,此刻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等待陷落的标记。
“圣公,”韩冲忽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略快,“汴京‘玄字七号’密报。”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韩冲手中那个小小的铜管——“玄字”意味着最高优先级,而“七号”代表发送地是汴京。
方腊伸出手。韩冲将铜管放在他掌心。
铜管还带着室外冰雪的寒意。方腊拧开密封的蜡封,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纸条用的是最薄的韧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展开,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缩。
时间仿佛凝固了。
炭盆里的炭“啪”地爆了一声,几点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很快黯淡。
“圣公?”庞万春察觉到不对,试探着问。
方腊缓缓抬起头,脸色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将纸条递给庞万春,声音低沉得可怕:
“十一月初七,金军东路军渡过黄河。”
“十一月初九,汴京外城陷落。”
“十一月二十五……”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内城破。徽、钦二帝及后宫、宗室、百官数千人被俘。金军……正在大肆搜掠。”
“轰隆——!!!”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竟是冬日罕见的雷暴。紧接着,鹅毛大雪顷刻间化为冰冷的冻雨,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瓦片上,如同万马奔腾。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庞万春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泛白,那张惯常在战场上面对尸山血海都不变色的脸,此刻微微抽搐着。赵普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漏气的风箱。连韩冲,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掠过一丝极罕见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一百六十七年。
自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定都开封,至今一百六十七年。那个曾经终结五代乱世、开创文化巅峰、养育亿万生灵的煌煌大宋,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耻辱的方式,在寒冬的冻雨里,迎来了它的终局。
不是亡于内部的农民起义,不是亡于权臣篡位,而是亡于外族的铁蹄,亡于自身的腐朽与懦弱,亡于一次又一次愚蠢的“和议”幻想。
“金军……屠城了吗?”庞万春哑着嗓子问。
方腊摇摇头,声音干涩:“密报上说,斡离不下令约束劫掠,重点搜捕皇室、宗亲、官员、富户及工匠、医者、艺人……他们要的,不仅是钱财,还有人,还有……文明的种子。”
这比屠城更可怕。屠城只是一时的惨剧,而这种有选择的、系统性的掠夺,是要将一个文明连根拔起,榨干最后一点营养。
“赵构呢?”赵普忽然睁开眼,“康王赵构奉命出使金营议和,后来被任命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他在哪里?”
方腊看向纸条末尾:“不知所踪。城破前,传闻他已离开相州南下,但具体行踪不明。”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窗外冻雨敲打瓦片的凄厉声响。
“圣公,”庞万春将纸条轻轻放回桌上,仿佛那纸条烫手,“我们……”
方腊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雨雪立刻扑打进来,带来一股北方特有的、混合着铁锈和血腥气的寒风——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真的,千里之外的劫难气息,已经随风而至。
“传令。”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清晰,“第一,北境所有关隘、军镇,即刻起进入最高戒备。神机营抽调一部,北上协防。”
“第二,水师加强长江、淮河巡防,所有北来船只,严加盘查。”
“第三,枢密院、政事堂即刻拟文,通告全境:汴京陷落,二帝北狩,宋室倾覆。然华夏神州未灭,天策府当承遗志,保境安民,抵御外侮!”
一条条命令干脆利落地下达,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书房里的凝重气氛被打破,众人迅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领命、记录、商议细节。
方腊关上了窗,将风雨隔绝在外。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起伏,良久,才说:
“你们都去忙吧。韩冲留下。”
众人行礼告退。书房里只剩下方腊和韩冲。
“她……知道了吗?”方腊没有回头,声音有些疲惫。
韩冲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卑职接到密报后,已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赵姑娘……此刻应尚不知情。”
方腊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迟早会知道的。汴京陷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瞒不住。何况……”他顿了顿,“她是茂德帝姬,她的父亲、兄长、姐妹、族人……此刻要么沦为阶下囚,要么生死不明。”
韩冲默然。
“去告诉她吧。”方腊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由你亲自去。把事情说清楚,不必隐瞒,也不必……太过渲染。”
“是。”
“等等。”方腊又叫住他,“告诉她之后,带她来见我。”
韩冲看了他一眼,躬身:“遵命。”
(下)
赵福金的小院里,炭火烧得正旺。
她正伏在临窗的书案上,校对一卷刚从书肆淘来的《东坡志林》残卷。这是她近来最主要的工作——以“文澜阁”筹备人的身份,搜集、鉴别、整理各类典籍。方腊兑现了他的承诺,拨给了她一处僻静的院落作为临时书库,还有几名识文断字的老吏帮忙。
这项工作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沉浸在故纸堆里,暂时可以忘却自己的尴尬身份,忘却对北方亲人的担忧——尽管那种担忧像背景噪音,从未真正消失。
小莲在一旁小心地研磨着墨,屋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炭火偶尔的哔剥声。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很轻,但很清晰,三下。
小莲放下墨锭,快步走过去开门。看到门外一身寒气、面色凝重的韩冲时,她愣了一下:“韩统领?”
“请禀报赵姑娘,韩冲求见,有要事相告。”韩冲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
小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回头:“小姐,是韩统领。”
赵福金抬起头,放下笔,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韩冲从未在白天这样正式地来访过。
“请韩统领进来。”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韩冲步入房中,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他没有坐下,就站在房中,对赵福金抱拳一礼:“赵姑娘。”
“韩统领请坐,何事如此匆忙?”赵福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韩冲没有坐。他直视着赵福金,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是悲悯,是肃穆,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卑职奉命,告知姑娘北边消息。”韩冲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十一月二十五,汴京内城陷落。金军俘虏徽宗、钦宗二位陛下,及后宫、宗室、百官数千人。”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然后骤然断裂。
赵福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她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膏像,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内城……陷落?父皇……皇兄……被俘?”
“是。”韩冲的声音沉重如山,“密报确凿。”
“不……不可能……”赵福金猛地摇头,像要甩掉一个可怕的噩梦,“李纲相公在守城,各地勤王军在路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金军东西两路合围,兵力悬殊。宋军主力已在河北溃散,汴京守军独木难支。加之……”韩冲顿了顿,“朝廷始终寄望和议,战守不定,贻误战机。”
“和议……”赵福金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忽然想起离京前夜宴上父皇那僵住的脸色,想起童贯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那些一次次满载金银北去的车队……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踉跄了一下,小莲惊叫着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挥手推开。
“还有呢?”她盯着韩冲,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在收缩,“除了父皇和皇兄……还有谁?郑娘娘呢?朱娘娘呢?我的姐妹们呢?璎珞、佛宝、圆珠……她们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