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书房夜谈(1 / 2)

第二百七十三章书房夜谈

杭州的夏夜来得迟,酉时末了,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蟹壳青。暑气未散,粘稠地贴在皮肤上,但起了些微风,穿过庭院里的芭蕉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赵福金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齐民要术》,却半天没翻一页。她已经换了第三遍衣裳——先是挑了件鹅黄的襦裙,觉得太鲜亮;又换成月白的,觉得太素净;最后穿了身上青色素面褙子,配着牙白裙子,头发也只用一根白玉簪子简单绾起。

还是觉得不妥。

侍女小莲在一旁轻轻打着扇,见她坐立不安,小声劝道:“小姐,圣公既然请您去书房,想必是看重学问,您这样就好,端庄大方。”

赵福金没说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那页上讲的是水稻育苗,墨字一行行,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离她被接到这个小院,已经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她过得异常平静。每日读书、写字,偶尔在小莲陪伴下,戴着帷帽去附近的市场转转,看看天策府治下的民生。老仆伺候周到,饮食起居虽朴素,却样样精细妥帖。杭州城也渐渐熟悉了,知道哪家书肆有好刻本,知道西湖哪个角落荷花最盛,知道街头巷尾的百姓,提起“圣公”时语气里的信赖与感激。

一切都好。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她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是风暴眼里的宁静。迟早,她要面对那个赐予她这一切宁静的人。

今天下午,那封简短的帖子终于来了。素白笺纸,上无称谓,下无落款,只有八个字:“戌时正刻,书房叙话。”

现在,戌时就要到了。

院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清晰。接着是韩冲平静无波的声音:“赵姑娘,时辰到了,请随我来。”

赵福金深吸一口气,放下书卷,站起身。

她跟着韩冲,穿过三道月亮门,走过两条长廊。天策府(原杭州府衙改建)比她想象的要简朴得多,没什么奢华的装饰,廊柱只是刷了清漆,栏杆也是普通的木头。沿途遇见几个捧着文书匆匆走过的吏员,见到韩冲都躬身让路,对她则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并不多看。

最后,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

院子不大,正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夜色里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树下有石桌石凳。正面三间房,中间那间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书写的身影。

韩冲在院门前止步,侧身:“姑娘请进,圣公在里面等您。”

赵福金定了定神,提起裙摆,迈过门槛。

梧桐树下很凉爽,夜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她走到正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抬手轻叩。

“进来。”里面传来声音,不高,带着点疲倦,却很清晰。

她推门而入。

书房比她想象中更……凌乱。

很大一间屋子,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不是那种装帧精美的套书,而是各式各样的版本都有——有线装,有卷轴,有竹简,甚至还有些明显是手抄的册子,纸张新旧不一。许多书并没有好好插在架上,而是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有些还摊开着,压在镇纸

屋子正中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更是“惨不忍睹”。地图、文书、账簿、图纸混杂在一起,墨迹未干的毛笔搁在笔山上,砚台里的墨汁快要干了。一个缺了角的粗瓷大碗里,泡着半碗浓茶,茶叶已经沉底,颜色深得发黑。

方腊就坐在这片狼藉中央。

他没穿正式的袍服,就是一身靛青色的家常细葛布衫,袖子挽到肘部,头发随意地用布条束在脑后。手里正拿着一张极大的图纸在看,眉头微皱,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赵福金连忙敛衽行礼:“民女赵福金,拜见圣公。”

方腊摆摆手:“不必多礼。坐。”他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空着的椅子。

那椅子上也堆着几卷书。方腊随手将它们挪到地上,空出座位。

赵福金小心翼翼地在椅子的前半部分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方腊放下图纸,揉了揉眉心,然后看向她。目光很直接,没有什么审视或评判的意味,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件。

“这三个月,住得可还习惯?”他问,语气就像随口问候邻居。

“回圣公,一切都好。谢圣公安置。”赵福金垂眼答道。

“那就好。”方腊点点头,起身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又放回去,“我听韩冲说,你这段时间常去逛书肆,也买了些书?”

“是……民女闲来无事,读些闲书。”

“买的什么书?”

赵福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买了《梦溪笔谈》的新刻本,还有前朝韦苏州的诗集,还有一些杭州本地书局出的农书和工匠图谱……”

“农书?”方腊转过身,饶有兴趣地问,“你看农书?”

“只是……只是好奇。”赵福金有些窘迫,“民女见街市繁荣,田间农人劳作亦有章法,便想看看这其中道理。”

方腊笑了,不是那种客套的笑,而是真的觉得有趣:“《齐民要术》看了?”

“正在看。”

“看到哪了?”

“水稻育秧篇。”

“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福金彻底怔住了。她预想过很多种见面时的场景——质问、怜悯、威慑,甚至可能是轻浮的调笑。唯独没想过,这位刚刚打下江南、被宋廷斥为“巨寇”的圣公,会在一个夏夜的书房里,问她《齐民要术》哪里看不懂。

她抬起头,撞上方腊的目光。那目光平静,专注,似乎在认真等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