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赵福金抵达杭州
二月初八,寅时末,江宁府(今南京)以东三十里,长江南岸一处无名野渡。
天将亮未亮,江面上笼罩着乳白色的浓雾,五步之外不辨人形。渡口只有一条半旧的渔船系在歪脖柳树下,船尾蹲着个披蓑衣戴斗笠的老梢公,正就着船舱里透出的微光,慢吞吞地补一张破渔网。
“嗒…嗒…嗒…”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轻,但很急。三骑快马冲破雾幕,在渡口前勒住。为首的是韩冲,黑衣黑马,肩上落了一层露水。他身后两骑,驮着两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箱子。
老梢公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补网,仿佛没看见来人。
韩冲下马,走到船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制钱,而是特制的“压胜钱”,一面是北斗七星图,一面刻着一个古篆的“影”字。
他将铜钱丢进梢公脚边的鱼篓里。
铜钱入篓,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老梢公动作停了。他放下梭子,捡起那枚铜钱,在掌心掂了掂,又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纹路。然后他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右眼是瞎的,蒙着一层白翳。
“北边来的?”老梢公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是。”韩冲点头。
“送的什么货?”
“苏绣,十匹。主家急着送礼。”
“送给谁?”
“杭州‘锦云轩’的赵掌柜。”
一问一答,全是暗语。对完了,老梢公将铜钱揣进怀里,站起身:“上船吧。雾大,得慢些走。”
韩冲回头打了个手势,两名随从立刻下马,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长箱抬上船。箱子很沉,压得小船向下一沉。箱子被安置在船舱最里面,用旧渔网和稻草盖好。
一切妥当,韩冲却没有上船。
他走到第三匹马旁——这匹马比其他两匹更神骏,此刻马背上空无一人,但在马鞍前部,却固定着一个特殊制作的、带软垫的靠背,像是为某个不便骑马的人准备的。
韩冲解下马鞍旁挂着一个不小的青布包袱,拎着上了船。
“走吧。”他说。
老梢公撑起竹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雾之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岸上三匹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徘徊片刻,其中一匹领头,三马自行小跑着沿江岸向下游去了。
船舱里。
韩冲掀开盖在箱子上的稻草和渔网,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的暗扣。箱盖内侧衬着厚厚的棉絮,棉絮中央,蜷缩着一个人。
正是赵福金。
她穿着一身极普通的粗布男装,头发也像男子般束起,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肤色显得暗黄粗糙。但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清澈,聪慧,此刻因为长时间蜷缩在狭窄空间里而显得有些恍惚和疲惫。
韩冲伸手将她扶出箱子。赵福金脚一沾地,腿就软了,韩冲及时架住她,让她在舱内唯一的一张旧木凳上坐下。
“委屈帝姬了。”韩冲低声道,递过一个水囊。
赵福金接过,小口喝了几口温水,才缓过气来。她环顾这狭窄、潮湿、散发着鱼腥味的船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归于平静。
“无妨。比起在江宁府那几日,这已算好了。”她声音有些哑,却还算镇定。
韩冲不再多说,转身打开那个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女子的朴素衣物、一些干粮、一个装着头面首饰的小匣子,以及……一本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书。
他将书递给赵福金。
赵福金接过,指尖拂过油纸封面,眼神柔和了一瞬。这正是她离宫时带出的那本前朝诗集。
“多谢韩统领。”她将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
船在雾中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才算真正亮起来。雾散了些,能看见浩渺的江面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岸边树影。偶尔有其他船只的影子在雾中交错而过,但彼此都不会打招呼。
赵福金抱着书,静静坐在舱口,望着江面出神。
她在回想这半个月来的经历,一切都像一场荒诞又惊险的梦。
时间倒回至正月二十,汴京皇宫,延福宫。
那晚宫里设了小宴,只有父皇(徽宗)、几位亲近的妃嫔和皇子皇女在场。席间气氛原本轻松,父皇还兴致勃勃地展示了他新得的一幅米芾字帖。然而宴至中途,宦官梁师成匆匆进来,在父皇耳边低语了几句。
父皇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赵福金坐得近,隐约听到了“童贯”、“南下”、“帝姬”几个词。她心中莫名一紧。宴席匆匆散去,她回到自己寝宫后,越想越不对劲。童贯自江南大败后,一直称病隐居在京郊,怎会突然有关于她的举动?
果然,第二天就传出风声:有御史上书,言江南新近平定,为显朝廷恩德、安抚人心,可效仿前朝“和亲”旧例,择一宗室女,赐婚于有功将领。而宫中适龄未嫁的帝姬,仅有她和另一位妹妹。
这消息让她如坠冰窟。她太了解自己那位父皇了,在江山和女儿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更何况,提出此议的是刚刚“病愈”、重获圣眷的童贯。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童贯一石二鸟之计——既打击江南势头正盛的方腊(送去一个前朝帝姬恶心对方),又能以此为由,将影响力重新伸向江南。
她不甘心成为政治的祭品。
就在这时,一个她宫中的老嬷嬷(后来才知是韩冲早年布下的暗桩)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南边可去。”
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她做出了决定。与其留在汴京,等待不知会被父皇和童贯用来与何人做交易的命运,不如冒险一搏,去那个据说气象一新的南方。
于是,在影卫的周密策划下,正月二十五,她借口去大相国寺祈福,在途中“失踪”了。童贯的人几乎立刻发现了异常,疯狂追捕。影卫护送她一路向东,再折向南,多次险象环生,折损了近半人手,才终于在二月五日抵达仍在宋廷控制下的江宁府。原计划在此短暂隐匿后继续南下,却没想到童贯的爪牙竟敢在江宁府这等重镇公然搜查,甚至买通了部分厢军。
最后几日,他们几乎是在地下暗道和密室中度过的。直到昨夜,韩冲亲自带人赶到,设计了一场火灾吸引了追兵注意,才将她从藏身的地窖带出,连夜赶到这处秘密渡口。
“韩统领,”赵福金忽然开口,打断了回忆,“我们……能平安到杭州吗?”
韩冲看着江面:“童贯的人不敢过江。过了江,就是天策府的地界。江宁府的追兵,昨夜已被引向错误方向。只要顺利渡过江,后面路程会安稳许多。”
赵福金点点头,不再问。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