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归来的军队(1 / 2)

第二百七十一章归来的军队

正月十六,杭州城西门外三里,长亭。

亭子是旧宋时修的,青石柱子,黛瓦飞檐,柱子上还刻着前朝某位知州的诗。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倒是最近有人在旁边新刻了一行小字:“天策元年腊月,破福州,凯旋。”

字刻得歪歪扭扭,但很深,像是用刀尖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庞万春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了。

他没穿官服,就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外罩羊皮坎肩,脚上是帮源洞时期那双磨破了边的牛皮靴。头发随便用布条束在脑后,胡子三天没刮,下巴上一片青茬。

天刚蒙蒙亮,春寒料峭,呵口气还是白的。亲兵递过来一个手炉,他摆摆手没要,就那么背着站在亭子里,盯着官道尽头。

官道是新修的,夯土路面压得平整,两边栽了柳树。枝条还是光秃秃的,但在枝杈顶端,已经能看见点点嫩绿的芽苞。

“都督,要不回车上等?”亲兵小声说,“估摸着还得一个时辰。”

庞万春摇头:“就在这儿。”

亲兵不敢再多说,退到亭外。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远处传来鸡鸣声,一户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杭州城醒了。城门开了,赶早市的百姓挑着担子、推着车,在官道上往来。看见长亭外那些肃立的亲兵,都绕着走,不敢靠近。

有个卖菜的老汉经过,好奇地看了一眼亭子里的人。庞万春转过头,老汉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快步走开。

庞万春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吓人吗?

他走到亭边的水缸前,借着水面照了照。水面晃晃悠悠,映出一张消瘦、憔悴、胡子拉碴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难怪。

他苦笑一声,退回亭子中央。

日头渐渐升高,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有认出庞万春的,远远地就停下来鞠躬,然后匆匆离开。

庞万春没理会这些,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西边。

终于,快到巳时的时候,官道尽头出现了第一面旗帜。

红色的底,金色的“炎”字,在春风里猎猎作响。旗杆很高,举旗的骑士骑着一匹黑马,马脖子上系着红绸。

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

队伍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神机营。五百人,四人一排,步伐整齐划一。他们没穿盔甲,统一是藏青色的棉制战袄,左臂上绣着“神机”两个白字。肩上扛着的火枪擦得锃亮,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庞万春眯起眼。

他发现这支队伍不一样了。

不是装备不一样——火枪还是那些火枪,军服还是那些军服。是走路的姿势、眼神、气质不一样了。

三个月前他们出征时,庞万春也来送过。那时候这帮小子虽然也努力走得整齐,但总让人觉得是装出来的——步子刻意迈得一般大,手臂刻意摆得一般高,眼神到处乱瞟,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很厉害。

现在呢?

现在他们就这么走着,不急不缓,不刻意张扬,但每一步踏下去都像钉子钉进土里。眼神直视前方,不看路边围观的人,不交头接耳。只有脚步声,“唰、唰、唰”,像一把巨大的刷子在清扫地面。

庞万春喉咙有点发紧。

神机营过去,是步兵营。

先是左一营。庞万春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张魁——这小子瘦了一圈,脸上多了道新疤,从左眉骨斜到右嘴角,缝得歪歪扭扭。但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握着佩刀,刀鞘上的铜饰擦得能照人。

张魁也看见了庞万春。他脚步没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甘,也有释然。

庞万春也点了点头。

接着是左二营、左三营……

庞万春一个个看过去。他在找几张脸——李石头、孙二虎、周五,还有那个擅自调兵被革职、后来戴罪立功的陈桥。

他看见了。

李石头走在左三营第三排,左臂用绷带吊着,但右手握着刀,握得很紧。孙二虎在他左边,耳朵上那块缺疤在阳光下很明显。周五在右边,脸上那道箭痕结了痂,像个褐色的虫子趴在那儿。

三个人并肩走着,目不斜视。

再往后,庞万春看见了陈桥。

陈桥走在队伍最后面——不是军官的位置,就是个普通士兵。没盔甲,没佩刀,就扛着一杆长矛。胡子很长,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老了十岁。

经过长亭时,陈桥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了庞万春一眼。

那眼神,庞万春一辈子忘不掉。

像是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然后又转回去,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庞万春站在那里,看着陈桥的背影消失在队伍的尘土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后,是主帅的旗。

林冲骑着白马,走在队伍正中央。他也瘦了,但眼神比以前更亮,像两块打磨过的黑曜石。一身银甲擦得雪亮,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飘扬。

看见庞万春,林冲勒住马。

两人对视。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长亭内外,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们。风从柳枝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最后是林冲先开口:“庞都督。”

声音很平静。

庞万春点点头:“林都督,辛苦了。”

“职责所在。”林冲下马,走到亭前,抱拳行礼,“南征军左路军主帅林冲,奉命出征,克复福州,今率部凯旋。请都督检阅。”

庞万春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男人,看着他眼睛里那种沉淀下来的光,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不是年纪老了,是心境老了。

他伸手扶住林冲的手臂:“免礼。进城。”

林冲直起身,重新上马。队伍继续前进。

庞万春没回自己的马车,他就这么步行跟在队伍旁边,和林冲并排走。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谁都没说话。

队伍从西门进城。

城门两侧早就挤满了百姓。有杭州本地的,有跟着天策府从帮源洞迁来的,有闻讯从周边州县赶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踮着脚尖,伸长脖子。

当队伍出现在城门洞那头时,人群先是一静。

然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天策军万岁!”

“圣公万岁!”

“欢迎回家!”

花瓣、彩纸从两侧的楼上撒下来,落在士兵们的头上、肩上。有小孩跑过来,把刚蒸好的馒头、煮熟的鸡蛋塞到士兵手里。士兵们不敢接,回头看向军官。

林冲点点头:“收下吧。说谢谢。”

于是队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谢谢”,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

庞万春走在路边,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拉住一个年轻士兵的手,把一串铜钱塞给他。士兵拼命推辞,老婆婆哭着说:“拿着吧孩子……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

士兵愣住了,然后接过铜钱,郑重地鞠了一躬。

庞万春别过脸去。

队伍穿过杭州城的主街,走向城东的校场。那里已经摆好了接风的宴席——露天摆的,几百张桌子,炊烟袅袅,香味飘出老远。

士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列队,按营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