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万春走到主桌前。这桌摆在点将台见他来了,纷纷起身。
“都坐。”庞万春摆摆手,自己在主位坐下。
林冲安排完部队,也走过来,在他左手边坐下。
酒菜上来了。大碗的肉,大坛的酒。士兵们一开始还拘束,几杯酒下肚,渐渐放开了。笑声、划拳声、歌声响成一片。
庞万春端起酒杯,站起来。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这第一杯酒,”他声音洪亮,传遍校场,“敬战死的弟兄。”
说完,他把酒缓缓洒在地上。
所有人都站起来,跟着做。
“第二杯,”庞万春又倒满,“敬凯旋的将士。”
他仰头一饮而尽。
台下响起一片“干”声。
“第三杯,”庞万春举起第三杯酒,看向林冲,“敬林都督,以及所有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福州一战,打出了我天策军的威风!”
林冲起身,举杯:“全赖圣公英明,庞都督调度,将士用命。”
两人碰杯,饮尽。
坐下来后,宴会继续。庞万春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少说话。林冲也不多言,只是陪着喝。
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烈。
有士兵喝高了,开始唱家乡的小调。先是山东的,然后是浙江的,接着是河南的、江苏的……各唱各的,乱七八糟。
唱着唱着,不知谁起了个头,唱起了帮源洞时期的战歌:
“手持钢刀九十九哇——杀尽奸贼不罢手哇——”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唱,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加入。梁山出身的不会唱,就跟着拍子拍桌子。
拍着拍着,有人开始教他们:
“来!我唱一句,你们跟一句!”
“好啊!”
“手持钢刀九十九哇——”
“手持钢刀九十九哇——!”
“杀尽奸贼不罢手哇——”
“杀尽奸贼不罢手哇——!!”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校场都在唱。几千人,不同口音,不同出身,但此刻唱的是同一首歌。
庞万春看着台下,眼眶发热。
他端起酒杯,却发现杯子里空了。刚要倒酒,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满上。
是林冲。
“庞都督,”林冲举起自己的杯子,“我敬您一杯。”
庞万春看着他:“敬我什么?”
“敬您……”林冲顿了顿,“敬您那封信。”
庞万春手一颤,酒洒出来一些。
“若此等龃龉,生于对阵金军铁骑之时,后果如何?”林冲缓缓重复那句话,“这句话,末将记在心里,也告诉了所有将士。”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旗。
红旗,金边,中间绣着一个黑色的“锋”字。旗角沾着暗褐色的污渍——是血。
这是天策府先锋营的令旗,整个天策军只有三面。一面在庞万春手里,一面在方腊那里,还有一面……本来该授予战功最高的先锋营。
“福州破城,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是左三营的李石头、孙二虎、周五三人小组。”林冲说,“按军功,这面旗该给他们营。”
庞万春盯着那面旗:“那你拿来做什么?”
“请都督……”林冲深吸一口气,“请都督亲自授旗。”
全场不知何时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主桌这边。
庞万春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站起来,拿起那面旗,走到点将台上。
“左三营,李石头、孙二虎、周五,”他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上台。”
台下,李石头三人愣了一下,赶紧放下酒杯,小跑着上台。三个人站成一排,有些不知所措。
庞万春展开那面旗,红色的绸布在春风里飘扬。
“这面旗,代表天策军先锋之荣。”他看着三人,“你们是第一个登上福州城墙的,这旗,该你们得。”
他把旗递过去。
李石头颤抖着手,接过旗杆。孙二虎和周五一左一右帮他扶着。
旗很重,三个人一起才举稳。
“但是,”庞万春话锋一转,“我要你们记住——这旗上沾的血,不只是敌人的血,也有你们袍泽的血。福州一战,我们死了七十三个人,伤了二百一十九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滴血,都不能白流。每一场仗,都得打出个样子。从今往后,不管是帮源洞的老兄弟,还是梁山的新兄弟,还是各地投奔来的好汉——”
“在天策军的军旗下,我们就只有一个名字:天策军人!”
他猛地拔出佩刀,高举过头:“为了战死的弟兄!”
台下数千人同时拔刀、举枪、握拳:
“为了战死的弟兄!!!”
“为了活着的袍泽!”
“为了活着的袍泽!!!”
“为了将来的太平!”
“为了将来的太平!!!”
吼声震天,惊起飞鸟无数。
庞万春收刀入鞘,走下点将台。经过林冲身边时,他拍了拍林冲的肩膀。
没说话。
但林冲懂了。
他端起酒杯,对庞万春的背影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
宴会继续进行。歌声、笑声、划拳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亮,更肆意。
庞万春回到座位上,看着台下那些年轻的、沾满尘土的脸,看着他们眼里那种混合着悲伤与希望的光,突然觉得——
这支军队,终于有点像样了。
而此时,校场角落的阴影里。
陈桥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碗酒。他没喝,只是看着碗里摇晃的酒液,看着倒映在其中的、破碎的灯火和人影。
许久,他端起碗,对着主桌的方向,遥遥一举。
然后仰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