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又看向马老三:“马师傅,你只管琢磨怎么做。每天睡前把当天遇到的难题写下来,第二天早上我来看。我不懂手艺,但说不定能提些傻主意。”
说完,他提起篮子:“鸡蛋还有三个,留给你们中午吃。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月亮门时,回头又说了一句:
“对了,梦里还说,那燧石得用鹿皮包着夹,不然容易碎。你们试试。”
鹿皮包着夹。
马老三脑子里像有道光劈过。是啊,燧石脆,直接拿铁夹子夹,一使劲就碎了。用鹿皮垫着,既夹得紧,又缓冲力道……
等他从这思绪里回过神来,方腊已经走了。
韩冲还站在院门口,像一尊石像。
刘横凑过来,压低声音:“老三,圣公这梦……也太巧了吧?”
马老三没说话,蹲下来,盯着青石板上那些已经快干的痕迹。
是他先梦见的,还是圣公先梦见的?
还是说……这世上真有种东西,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会钻进不同人的脑子里?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冲刘横说:“去库里领三斤精铁,要最硬的。再领半两钢丝——没有就问银匠借拉丝的模具,我们自己拉。还有,找皮匠要一块硝好的鹿皮,巴掌大就行。”
刘横记下了,又问:“要不要再叫两个帮手?老吴和老陈手稳……”
“不要。”马老三打断他,“就咱俩。人多了,嘴杂。”
从那天起,天机院最里面的那间仓房,就成了禁地。
仓房原本是存放生丝的地方,不大,一丈见方,只有一扇小窗,开在高处。马老三和刘横把里面的杂物清空,搬进去一个铁砧、一个风箱炉、一套打铁的工具,还有两张木板搭的工作台。
门从里面闩上,只有送饭时开一条缝。
第一天,他们试着打那个夹燧石的机头。
图纸是马老三凭记忆画的——圣公画在井台上的图,他已经刻在脑子里了。但真动起手来才发现问题:机头要和扳机联动,中间得有传动杆;燧石夹的开合角度得精确,太大夹不紧,太小火星溅不进药池。
打废了七个铁胚,才勉强做出一个能用的。
第二天,做弹簧。
这是最难的部分。没有现成的细钢丝,他们只能自己拉。从银匠那儿借来的拉丝模具孔太大了,拉出来的钢丝像筷子粗。马老三把模具孔用锡堵上,再用针慢慢钻,钻了十几个孔,才找到一个粗细合适的。
钢丝拉出来了,但怎么绕成螺旋状?
他们把钢丝烧红,试着往铁棒上绕。第一次绕得太松,弹簧没劲;第二次绕得太紧,钢丝断了;第三次绕到一半,火候过了,钢丝软绵绵的。
忙到半夜,才绕出第一个能用的弹簧。装上去一试,力道够了,但回弹不顺,卡住了。
第三天,改良药池盖。
现在的火铳药池是敞开的,他们要改成带铰链的翻盖。盖子要轻薄,一推就开,但又得密封,防止受潮。铰链得灵活,不能生锈。
马老三打了十几副小铰链,最后选中一副黄铜的——铜不生锈,又比铁软,好加工。
第四天,组装。
机头、弹簧、药池盖、扳机、传动杆……几十个零件摆在工作台上。马老三的手在发抖——不是累,是紧张。刘横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这些东西装到一杆报废的老式火铳上。
装完,天已经黑了。
仓房里点起油灯,黄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摇晃。
马老三端起那杆改装的火铳,掂了掂。比原来重了半斤,重心也往前移了。他走到墙边——那里竖着一块用草绳捆扎的厚木板,算是靶子。
装药,装铅子,用通条压实。
然后,他把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燧石——拳头大小,灰白色,断面锋利——用鹿皮包好,小心翼翼塞进机头的夹子里。
扣动扳机?
他的手停在扳机上,半天没动。
“怎么了?”刘横小声问。
“我在想……”马老三声音沙哑,“要是成了,这就是天底下第一杆不用火绳的铳。要是不成……”
“不成就再来。”刘横说,“圣公说了,做不成就当玩。”
马老三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仓房里格外清晰。
燧石猛地向前撞击,打在坚硬的钢片上。一簇火星迸溅出来,大部分落在空气中熄灭,但有几颗,准确地落进了敞开的药池里。
药池里的火药,“嗤”地冒起一股白烟。
然后——
“轰!!”
巨响震得仓房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铅子脱膛而出,打在厚木板上,嵌进去一寸深。白烟弥漫开来,呛得两人直咳嗽。
但他们顾不上咳。
他们盯着那杆还在冒烟的铳,又看看木板上的弹孔,再看看彼此。
成了。
真的成了。
马老三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刘横想去扶他,发现自己手也在抖,根本使不上劲。
油灯的火苗还在跳。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跳。
不知过了多久,仓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马师傅,刘师傅。”是韩冲的声音,“圣公让我来问问,进展如何?”
马老三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开门。门开了一条缝,韩冲站在外面,面无表情。
“告、告诉圣公……”马老三声音还在颤,“成了。打响了。”
韩冲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但立刻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圣公说,成了也别声张。这杆铳锁进箱子里,图纸烧掉。明天开始,做第二杆。”
他顿了顿:“圣公还让我带句话——这铳以后叫什么名字,你们定。”
马老三愣了愣,下意识说:“就叫……燧发铳吧。”
“好。”韩冲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还有,圣公赏你们一人二两银子,明天去账房领。说是……煮鸡蛋的钱。”
说完,他真的走了。
马老三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刘横还盯着那杆燧发铳,忽然咧嘴笑了:“老三,你猜圣公明天会问什么难题?”
马老三摇摇头,也笑了。
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们要做的就不是“一杆”了。
而是十杆,百杆,千杆。
窗外,夜色浓得像墨。
但远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灰白。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