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接过碗,手还在抖。
方腊自己又舀了一碗,递给庞万春,再舀一碗给林冲。最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就站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屋里只剩下吞咽姜汤的细微声响。
喝完,方腊把碗放下,走到墙边那排空木架前,伸手摸了摸格子的边缘。
“这些格子,将来要放满册子。”他说,“甲字放阵斩夺旗的,乙字放先登守城的,丙字放献策勤务的。一年填满一排,十年填满一面墙。一百年后,这间屋子四面墙都该满了。”
他转身,看向桌上那两本旧册子和三本新册子:
“可你们知道,最难的是什么?”
没人回答。
“最难的是第一笔。”方腊走回桌边,手指划过甲字册扉页上那个被擦脏的黑点,“这一笔落下,往后几百几千笔,都得照着这个规矩来。这一笔歪了,整面墙就歪了。”
他看向庞万春和林冲:
“庞大哥觉得该从帮源洞的老兄弟里出,林教头觉得不该分彼此。都对,也都不对。”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
纸上画着一个简陋的表格,分了五栏:
时间、地点、事迹、佐证、评定人。
“我琢磨了半个月,想出这么个法子。”方腊把纸铺在桌上,“往后记功,得有五样东西:一是什么时候,二是在哪儿,三是做了什么,四是有谁看见或者有什么物证,五是至少三个不在同一营的军官联名评定。”
他指着“评定人”那一栏:“这三个人,不能全是帮源洞的,也不能全是梁山的,得混着来。譬如一个帮源洞的老营官,一个梁山下来的头领,再加一个中立的新提拔的校尉。”
庞万春眼睛一亮。
林冲也若有所思。
“但这还不够。”方腊继续说,“评出来的功,每个月公示一次——把名单抄在木牌上,挂在校场边,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有异议的,三天内可以到功勋司来申诉,查实了,该改的改,该撤的撤。”
赵普忍不住问:“那……要是有人无理取闹呢?”
“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证据摆出来。”方腊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一次两次,大家就知道规矩了。”
他顿了顿,看向桌上那两本旧册子:
“至于杭州守御战这笔旧账……我的意思是,不评了。”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不记功,是不评高低。”方腊解释道,“把所有参战将士的名字,不管死的活的,全都录进去。不分首功次功,只写某人在某日某地做了某事。然后在这本册子的扉页,写一句话——”
他拿起笔,在砚台里重新蘸饱墨,在甲字册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下:
“杭州守御战,自宣和四年十月廿三至十一月初七,凡十六日。参战将士一万七千余,阵亡三千四百二十一,伤五千七百零八。此役,守国土,护黎民,凡参与者皆为我天策府开基之功臣。名录于后,永志不忘。”
写罢,他放下笔:
“这才是第一笔该写的。”
他看向庞万春和林冲:“庞大哥那本册子上的六百三十九人,林教头那本册子上的幸存兄弟,还有那些没在册子上、但也流过血的,全都录进去。一人一行,不偏不倚。”
庞万春沉默良久,缓缓点头:“我……没意见。”
林冲抱拳:“林冲代梁山众兄弟,谢圣公公允。”
“但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方腊话锋一转,“咱们还得定出新规矩下的第一个‘标杆’——不是评杭州的旧账,是定往后的榜样。”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窗外是校场,正有一队新兵在练习队列。稚嫩的号子声随风飘进来:“左——转!右——转!”
“看见那些娃娃兵了吗?”方腊说,“他们没打过仗,不懂什么叫功。咱们得告诉他们——在天策府,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才算功。”
他关上窗,回到桌前: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翻旧账,只看眼前。从今天起,到下次大战之前,各营各部,但凡有人做了合规矩的事,就按新法子记功。谁第一个攒够了‘甲字功’的标准,谁的名字,就刻在功勋司门外的石碑上——那才是真正的‘第一个名字’。”
他看向赵普:“赵先生,甲字功的标准,细则里怎么写来着?”
赵普赶紧翻看手中的文稿:“阵斩敌什长一人,或夺旗一面,或先登破城……符合任一者,即可录入甲字册。”
“好。”方腊拍板,“就以这个为标准。从今日起,各营有达标者,立即申报。功勋司核实后,第一时间公示。攒够十个甲字功的,名字刻碑。”
他环视屋内众人:
“至于石碑上第一个名字是帮源洞的老兄弟,还是梁山的好汉,还是新入伍的娃娃——咱们说了不算,让他们自己拿命去挣。”
庞万春深吸一口气:“公平。”
林冲点头:“该当如此。”
方腊最后看向桌上那三本新册子,伸手把它们摞起来,在最上面压了一块镇纸——那是块普通的鹅卵石,河边捡的,光滑圆润。
“那今天这事,就算定了。”他说,“旧账不翻,新功新算。各位回去传达下去——从今往后,功过赏罚,全按细则来。有疑问的,随时来问;觉得不公的,随时来辩。”
众人行礼告退。
庞万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林冲。林冲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赵普留下来收拾桌子。他把那两本旧册子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把三本新册子摆在桌面正中,又把方腊写的那张表格贴在墙上。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前,看着校场上那些年轻的面孔。
日头已经升到中天,明晃晃地照着青砖地。
远处传来工匠凿石碑的声音——“叮、叮、叮”,不紧不慢。
石碑还光秃秃的,一个字都没有。
但赵普知道,很快就会有第一个名字刻上去。
也许是个冲在最前面的愣头青,也许是个智取敌营的机灵鬼,也许是个救了整队人的老兵——谁知道呢?
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会是按所有人都认的规矩,堂堂正正刻上去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坐下来,重新铺开一张纸。
笔尖落下,这回稳稳的:
“天策府功勋司记事:炎武三年二月廿六,定‘新功新算’之法。自即日起……”
窗外的凿石声,和着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在这个春日的午后,交织成一种奇特的韵律。
像心跳。
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