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白幡如雪(2 / 2)

林冲上前时,脚步有些虚浮。他接过碗,走到左边供桌前,站了很久。他的手在抖,碗里的酒漾出波纹。

终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梁山……梁山泊阵亡弟兄……林冲……敬你们……”

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了,砸进碗里,和酒混在一起。他一仰脖,将掺着泪的酒灌下喉咙,呛得剧烈咳嗽,咳出了血沫子。

花荣紧随其后。他敬酒时,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刻着“宋”字的断箭,插在供桌前的沙地上。

“哥哥,”他低声说,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这最后一碗……弟弟敬你。往后,花荣的箭,只射该射之人。”

张顺敬酒时什么也没说,直接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沾着沙粒和血印。

等十坛酒洒完,已是午时。太阳升到头顶,白惨惨的,没有一点暖意。

最后的仪式,是献花。

没有真花——腊月天,哪来的花。方百花领着女兵营的姑娘们,用白纸折了六千多朵纸花,每一朵都有巴掌大,叠得仔细。

方腊拿起第一朵纸花,走到木牌方阵前,弯下腰,轻轻放在第一排第一块木牌前。

那牌子上刻着:王大柱,帮源洞老卒,战死于杭州北门。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文武官员们跟上来,每人捧着一筐纸花,沿着行列,一朵一朵放下去。

武松接过纸花时,手指摩挲着花瓣。纸很糙,但折得很用心。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自己那件破旧僧衣的下摆处,“刺啦”一声撕下一条窄窄的棕色布条。他将布条仔细地缠绕在纸花的花茎上,打了个死结。

然后,他走向木牌方阵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立着一块特殊的牌子,不在任何序列中,是周砚应他请求单独添上的。牌子上刻着:武植,河北清河县人,无辜罹难。

武松蹲下身,将那朵系着僧衣布条的纸花,轻轻放在木牌前。他用手指拂去牌面的浮沙,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脸。

“大哥,”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松儿……找到该走的路了。你安心。”

关胜放花时,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小的、绣着“关”字的护心镜——那是关家祖传之物,背面刻着“忠义千秋”。他蹲在供桌旁,用双手在沙地上刨出一个小坑,将护心镜埋了进去,再细细掩好沙土。

“镇在此处,”他低声说,“镇住这万千亡魂的戾气,也镇住我关胜心中的魔障。”

呼延灼则将自己的马鞭——那条伴随他征战多年、手柄磨出包浆的牛皮鞭——轻轻横放在一片木牌前。那是他旧部阵亡最集中的区域。

林冲和花荣一起放花。他们找到那些熟悉的姓名,每放一朵,便低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最后的告别。

等所有纸花都放完,木牌方阵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花海。风吹过,纸花沙沙作响,像千万个灵魂在低语。

方腊回到空地中央,面对众人。

“今天祭奠的,”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见,“有我们的兄弟,有梁山的兄弟,还有杭州城的父老乡亲。”

“仗打完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的名字。”

他指向那片白色的木牌花海:

“这些牌子,不会一直立在这里。风吹日晒,木头会朽,字会模糊。但杭州府衙的簿子上,会永远记着这些名字。每年今日,只要我‘大炎’还在,就要来这里祭拜。”

“不光祭拜我们的兄弟,也祭拜梁山的兄弟,祭拜所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说到这里,方腊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关胜、武松、林冲、花荣……每一个归顺将领的面孔:

“因为从今天起,没有梁山,没有睦州,没有杭州——只有‘大炎’的子民。活着的,死了的,都是。”

关胜挺直了腰杆。武松抬起了头。林冲深深吸了一口气。

“祭奠完了,”方腊继续说,“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往后怎么办?”

他自问自答:

“往后,活着的好好活,把死了的那份也活出来。种地的把田种好,当兵的把城守好,做官的把事办好。让这片流过血的土地,长出庄稼来,盖起房子来,养活娃娃来。”

“这就是我对死去的弟兄,唯一的交代。”

说完,方腊转身,对着那片白色的木牌花海,深深三鞠躬。

他身后,所有人都跟着鞠躬。

一千白衣士卒,数十文武官员,数千百姓,动作不齐,但心意相通。

归顺的梁山众将也弯下了腰。关胜的腰弯得最深,武松的背弓得像座山,林冲的肩在抖。这不是屈服,是告别,也是新生。

鞠完躬,方腊没再多说,径直往城里走。白麻大氅在风里扬起,像一面招魂的幡,也像一面引路的旗。

人群默默让开路。

林冲站在原地,看着方腊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洞中,又回头望向那片白色的花海。纸花在风中摇曳,木牌静静伫立。

花荣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林大哥,想什么呢?”

林冲沉默良久,江风将他花白的鬓发吹乱。

“我在想,”他说,“往后清明,该带着酒来。”

“给谁?”

“给所有人。”林冲顿了顿,补充道,“也给过去的自己。”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沉重的释然,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枷锁,虽然肩上空空,一时竟有些不惯。

百姓们开始散去。有人临走前,对着木牌方阵拜了又拜。一个老汉从怀里摸出两个冻硬的馍馍,小心地放在供桌边上。一个妇人拉着孩子,教孩子对着木牌磕头。孩子懵懂,却磕得认真。

周砚没走。他抱着厚厚的账簿,在木牌间慢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用袖子擦擦某块牌子上的灰尘。陈三跟在他身后,看着夕阳将老师和那些木牌的影子拉得老长。

“先生,”陈三小声问,“这些名字……真有人会一直记得吗?”

周砚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纸花。花瓣有些皱了,他小心抚平,重新放回木牌前。

“能不能永远记得,不重要。”他直起身,望向暮色中巍峨的杭州城墙,“重要的是,今天,我们都在这儿。”

他拍了拍账簿的封面:“只要这本东西还在,只要今天在场的人还有一个活着,这些名字就不会被忘干净。”

守墓的老兵开始点灯。那是三口大陶缸,每口缸里灌满菜油,浸着几十根灯芯。老兵用长竿依次点燃,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一朵朵跳出来,渐次连成一片温暖的橙黄。

灯火照亮最近一圈木牌上的名字,再远处的,便隐在了黑暗里。明暗交错,仿佛阴阳两界在此分野。

更远处,杭州城里次第亮起灯火。炊烟升起,饭菜的香味隐约飘来。

活着的人,开始过小年了。

武松最后离开。他走到江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江水,洗去脸上风干的泪痕。江水刺骨,他却觉得清爽。

关胜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望着江北的方向,一动不动,如一尊塑像。

林冲和花荣并肩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直到看见城门上悬挂的白幡在夜风中飘荡,花荣才轻声说:

“林大哥,你看那幡。”

“怎么?”

“像不像招魂的旗?”

林冲看了许久,摇摇头:“像船帆。”

“船帆?”

“嗯。”林冲说,“载着死去的人去该去的地方,也载着活着的人……往该去的方向去。”

两人走进城门,融入满城灯火。

城外,钱塘江潮声隐隐,如叹息,也如鼾声。

(第二卷终,全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