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白幡如雪(1 / 2)

第261章:白幡如雪

腊月二十三,小年。

杭州城头一夜之间挂满了白幡。

不是官府要求的,是百姓自己挂的。布店里的白布、麻布卖光了,有人就把旧被单拆了,浆洗得发白,裁成长条,挂在屋檐下。风吹过来,满城都是哗啦啦的响声,像千万只手在拍巴掌。

方腊天没亮就起了。他穿上最素净的一身黑衣,外罩白色麻布大氅——那是邵仙英连夜赶制的,针脚粗糙,但用料足,风灌不进。

“早饭备了么?”他问亲兵。

“备了,肉粥,咸菜。”

“撤了。今日全城斋戒,我也不例外。”

亲兵愣了一下,还是照办了。

辰时整,方腊出府。没骑马,步行。庞万春、方百花、赵普等文武跟在身后,也都是一身素白。队伍沉默地穿过街道,沿途百姓默默让路,有人弯腰行礼,有人抹眼泪。

南门外,钱塘江边,早就清出一片空地。

这片地半个月前还是战场,泥土里还掺着没清干净的血痂。但现在平整过了,洒了石灰,铺了细沙。沙地上,整整齐齐竖着六千七百三十四块木牌。

每块牌子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正面刻的是汉字,背面用炭笔简单标注籍贯——这是周砚带着十几个文书熬了七个通宵,从各营的阵亡名录、伤兵营的记录、甚至从俘虏的口供里,一个个核对出来的。

木牌排成方阵,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风过时,牌身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牙齿在打架。

牌子最前方,留着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三张供桌。

中间一张最大,供的是“大炎杭州守御战阵亡将士”。左边一张,供的是“梁山泊阵亡将士”。右边一张最小,供的是“此战殃及杭州无辜百姓”。

三张桌上都摆着香炉、蜡烛、清水、和一碗白米饭。饭是今早新蒸的,还冒着热气。

方腊走到空地中央,站定。

他身后,文武官员按品级站立。再往后,是各营挑选出来的士卒代表,一共一千人,全都白衣白帽,肃立无声。

更远处,百姓们自发围拢过来,黑压压一片,但没人出声。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水汽和寒意。方腊的白麻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队伍里站着归顺的梁山众将。林冲在最前,花荣挨着他,李俊和张顺并肩,再往后是关胜、武松、呼延灼。他们没穿孝,但都换了素色衣裳。林冲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蓝衫,关胜是一身灰布袍,武松仍披着那件破旧僧衣。人人面色肃穆,眼神复杂。

“开始吧。”方腊说。

庞万春上前,展开一卷黄帛。这不是圣旨,是祭文。他自己写的,改了十一遍。

“维炎武二年,腊月二十三日……”庞万春的声音在风里有些发颤,但很清晰,“杭州守将庞万春,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阵亡将士之灵……”

祭文不长,没有华丽的辞藻,只说事实:哪一天哪一仗死了多少人,谁奋勇当先,谁舍身救人,谁伤重不治。说到最后,庞万春的声音哽咽了。

“……血沃此土,魂寄长空。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读完,他将祭文在蜡烛上点燃。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烬,随风飘散,落在那些木牌上。

接着是上香。

方腊先上。他走到中间供桌前,拈起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对着木牌方阵深深三鞠躬,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升起。

然后是左边供桌——“梁山泊阵亡将士”。

方腊刚走过去,林冲等人的呼吸明显一窒。他们看着那张供桌,看着桌上那碗白米饭,眼神里有震惊,也有挣扎。

方腊没理会背后的动静。他同样拈香、点燃、鞠躬、插香。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面向林冲等人:

“梁山弟兄,有不愿降的,有战死的。他们各为其主,没有对错。今日祭奠,该有他们一席。”

林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头,深深一揖。

花荣眼圈红了。他想起那些死在杭州城下的弟兄,想起索超、想起徐宁、想起那么多连尸首都找不全的人……他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堵了几个月的石头,松动了一点。

轮到右边供桌时,方腊对赵普点点头。赵普上前,展开另一篇祭文——这是写给无辜百姓的。

“杭州李氏,城破之日,携幼子避于井中,窒息而亡……”

“张家父子三人,皆为挑夫,运石守城时被炮石击中……”

“王氏寡妇,开粥棚劳军,感染疫病……”

一个个名字,一件件事。赵普念得慢,每念一个,人群中就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有百姓认出是自己亲戚邻居,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三炷香上完,该敬酒了。

方腊从亲兵手里接过酒坛——不是好酒,是最便宜的浊酒,但整整十坛。他拍开封泥,酒香混着土腥味散开。

第一个酒碗,他递给庞万春。

庞万春双手捧碗,走到中间供桌前,将酒缓缓洒在沙地上。酒渗下去,留下一片深色。

第二个碗,方腊目光一扫,落在了关胜身上。

“关将军。”

关胜微微一怔。自从被擒归顺以来,他虽未反抗,但终日寡言,那红脸上的傲气与郁结始终未散。此刻被点名,他沉默地出列,走到方腊面前。他比方腊高出半个头,此刻却微微垂首。

方腊将那粗陶碗递给他:“这碗酒,敬你在梁山战死的旧部,也敬……你那下落不明的兄长关宁。”

关胜猛地抬头,虎目圆睁!他兄长关宁随童贯出征,于乱军中失踪,此事极少人知。方腊竟连这个都查到了?

方腊目光平静:“忠义难两全,你选了义,我不怪你。这碗酒,就当为你兄长喝了,也无妨。”

关胜双手接过酒碗,那碗似有千钧重。他转身,脚步沉缓,走到“梁山泊阵亡将士”供桌前。他身躯如松般挺直,肩膀却在微微发颤。良久,他将碗高举过顶,声如洪钟,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

“关某无能……累死诸多弟兄……今日这碗断头酒,关某代饮了!”

说罢,仰头痛饮,喉结剧烈滚动。饮尽,他将碗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摔下——

“砰!”

粗陶碗在供桌前的青石板上炸得粉碎。这一摔,仿佛摔碎了他心中那道名为“忠义”的枷锁。碎瓷飞溅,有几片划过他手背,带出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第三个碗,方腊看向了武松。

武松出列,步履沉稳如山。他接了碗,却不急着去敬酒,而是走到供桌旁,撩起左臂衣袖,露出了那条纹着戒疤、筋肉虬结的臂膀。在万众瞩目下,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那是他贴身之物,刀柄磨得发亮。

他拔刀出鞘。刀光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冷冽一闪。

“武松一条臂膀,在杭州折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再添一道疤,祭我梁山兄弟,也祭……祭那死在沂州的‘金眼彪’施恩,我未及救他,此生大憾。”

言毕,刀光向下一划!锋刃在左臂上切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涌出,顺着肌肉的沟壑蜿蜒流下,滴滴落入碗中浊酒。血在酒里晕开,由淡转浓,最后整碗酒都变成了暗红色。

满场死寂。连风都好像停了。只有武松手臂上的血,滴答,滴答,落入碗中。

武松面不改色,任凭血流。等血将碗中酒染透,他才撕下一截衣襟,草草扎住伤口。然后,他端起那碗血酒,没有走向供桌,而是径直走向木牌方阵的边缘。那里,有几块牌子孤零零立着,刻的是最早随宋江南下、却未及列入梁山正册的偏将、头目姓名。

他将血酒缓缓倾洒在那几块无名木牌前的沙地上。

“恩怨已了,血债血偿。”武松看着渗入沙土的血酒,喃喃道,像是说给死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从今往后,这条命,卖给能让我这血不白流的人。”

第四个碗,方腊递给了呼延灼。

这位曾统帅连环马、威震一方的大将,此刻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他默默接过碗,走到供桌前,没有言语,只是将酒细细洒成一个圈。然后,他单膝跪地,铁塔般的身躯矮下半截,以额头触碰冰冷的沙地,久久不起。

他身后,郝思文、宣赞等几个同样出身官军系统的归顺将领,也跟着默默跪下。这是一种无言的忏悔,也是一种彻底的告别。

第五个碗,终于轮到了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