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书房里拉长了影子,不安地跳跃着,将案头那本摊开的鸨母暗账册映照得如同某种不祥的符咒。“罗裳三十万”几个娟秀却透着诡异的小楷,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格外刺眼,墨迹仿佛要挣脱纸面,化作冰冷的锁链,缠绕住所有窥探者的咽喉。
陆明渊倚在软榻上,厚实的墨色大氅裹得严实,脸色依旧苍白如冷玉,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幽焰。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动着胸口金针锁住的隐痛,让他不得不微微蹙着眉。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异常坚定地落在账册那行字上,缓慢地、近乎抚摸般地划过“罗”字的每一道墨痕。
“此‘罗’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敲击玉磬,“非指绫罗绸缎。”
坐在他对面的沈清漪,正将几滴深褐色的药液小心滴入一个小巧的白瓷碟中。药液散发出一种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与她身上清冽的幽兰香交织在一起。闻言,她抬起眼睫,清澈的目光落在陆明渊苍白的指尖和他专注的侧脸上。
“‘罗’,拆字为‘四’、‘夕’。”陆明渊的指尖在“罗”字上轻轻点划,仿佛在拆解一个无形的机关,“‘四’,仓廪之数。清河县官仓,依例分设东、南、西、北四座大仓,储纳粮赋,以备灾荒。”他的指尖移向“裳”字,“此‘裳’,音同‘藏’,又形似‘仓’字覆衣。所指,必是四仓之一!”他顿了顿,积攒着微弱的气息,目光锐利如刀锋,“‘三十万’巨数,绝非脂粉开销,乃实指白银数额!此条,乃贪墨巨资之暗渡!”
“贪墨巨资…”沈清漪低声重复,将蘸取了药液的银簪尖轻轻悬在账册“罗裳三十万”字迹的上方,“大人所指,可是卷八那场蹊跷的蝗灾之后,朝廷拨付、却被层层盘剥,最终十不存一的——赈灾银?”
“正是!”陆明渊眼中寒芒暴涨,因情绪激荡引发一阵压抑的呛咳。他强忍着喉间的腥甜,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朝廷拨付五十万两赈灾银,发至清河县库,账目清晰。然蝗灾过后,府库空虚,民怨沸腾,所余赈银不足五万!余者去向,仓官推诿,户房含糊,成了悬案!如今看来,这消失的四十五万两雪花银…”他染血的指尖猛地戳向账册上那冰冷的数字,“至少有三十万,经这鸨母之手,化作了‘罗裳’,流入了军械坊,换成了制冰存毒的硝石,变成了豢养死士的金银,成了资敌通国的罪资!”
他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沈清漪立刻放下银簪,拿起榻边小几上温着的参茶,递到他唇边。陆明渊就着她的手,勉强啜饮了两口,温热的液体稍稍抚平了喉间的灼痛和胸口的翻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潭已冻结成冰。
“‘四’仓已明。然‘夕’字何解?”他目光重新锁住那个“罗”字,“‘夕’,西也。日落西山,方位属西!此‘四夕罗’,暗指四仓之中的——西仓!”
“西仓监正,王守田。”沈清漪的声音清泠地接上,带着一种洞悉的冷然。她重新拿起那根蘸了药液的银簪,动作平稳而迅捷,如同施展银针渡穴一般,将簪尖上深褐色的药液,均匀而快速地涂抹在“罗裳三十万”那行字的字迹缝隙之间!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深褐色的药液仿佛拥有生命,迅速渗透进纸张的纤维。原本只是普通墨迹的字行周围,竟渐渐浮现出一圈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朱砂批注!那朱砂色泽黯淡,隐于墨色之下,若非药液显影,绝难发现!
朱砂批注极小,如同蝇头,清晰地附着在“罗裳三十万”的右侧空白处:
“西仓王守田,丙字库,腊月廿三,验讫。”
“丙字库…腊月廿三…”沈清漪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被药液逼现的朱砂小字,清冷的眸光锐利如针,“此乃仓官交接核验之私印批注!‘验讫’二字,便是这王守田亲手签收、经手转运这三十万两贪墨赈银的铁证!”
“狗日的王守田!原来是这龟孙!”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在书房门口炸响!
雷震如同一尊铁塔般堵在门口,他显然已在门外听了个大概,此刻须发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一只缠着厚厚绷带、还隐隐渗出血迹的大手狠狠拍在门框上,震得整个门扇都在嗡嗡作响!他刚从医馆处理完腿伤回来,脸上还带着几处擦伤淤青,形容狼狈,但那身狂暴的怒气却比在冰窖时更盛!
“老子就说那西仓的耗子洞怎么总飘着脂粉味!原来是他娘的拿灾民的救命钱去填王府的黑窟窿!”雷震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账册上,“大人!沈姑娘!还等什么?老子这就带人去西仓,掀了那姓王的老鼠窝!把他肠子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雷大哥!你伤还没好!别乱动气!”玲珑娇小的身影灵活地从雷震魁梧的身侧挤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切好的雪梨。她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雷震那条被木板夹着、裹得像根粗大萝卜的伤腿,又飞快地将果盘放在远离案头证物的小几上,这才转向陆明渊和沈清漪,大眼睛里满是急切,“小姐,大人,这账本…这朱砂印…真能钉死那王守田?西仓可是重地,守备森严,仓官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没有铁证,贸然去拿人,怕是不妥吧?”
“铁证?”陆明渊苍白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嘲讽,“这隐于墨下的朱砂私印,便是他王守田亲笔!鸨母暗账为引,军械坊硝石巨耗为链,贪墨赈灾银为源!三者环环相扣,铁证如山!”他看向怒发冲冠的雷震,声音沉冷如铁,“雷震!你腿伤未愈,不宜妄动。传令张龙、赵虎!”
“大人!”雷震梗着脖子,满脸的不服气,“这点伤算个屁!老子爬也要爬去把那龟孙揪出来!让张龙赵虎那两个兔崽子跟着,老子亲自押阵!保证把那姓王的耗子精连窝端了!”
“雷捕头!”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你此刻气血翻腾,伤处血脉贲张,若再妄动,轻则伤口崩裂流血不止,重则寒气入骨,落下终身跛疾!大人身边,需要你这股刚猛之力护持周全,而非逞一时之快,自毁长城!”她的目光扫过雷震那条粗壮的伤腿,语气斩钉截铁,“取西仓,拿王守田,需雷霆之势,更要活口!张龙赵虎带精锐衙役足矣!你坐镇县衙,封锁消息,静候佳音,方是上策!”
“沈姑娘说得对!”玲珑立刻帮腔,小脸绷得紧紧的,瞪着雷震,“雷大哥你就别添乱了!好好养伤!西仓那点耗子,张大哥赵大哥带人足够了!你去了,万一腿真瘸了,以后还怎么追…呃…抓贼?”她差点说漏嘴,赶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脸微微发红。
雷震被沈清漪和玲珑这一顿抢白,尤其沈清漪那句“自毁长城”和“终身跛疾”,像两盆冰水浇在他熊熊燃烧的怒火上,让他瞬间冷静了不少。他看看自己那条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腿,又看看陆明渊苍白却威严不减的脸,再看看沈清漪那双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最后对上玲珑那带着关切和一丝小小威胁的目光,满腔的蛮勇顿时泄了气,像只被戳破的皮球。他悻悻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瓮声瓮气道:“…行!老子听沈姑娘的!坐镇!坐镇!”他猛地转向门外,扯开嗓子吼道:“张龙!赵虎!死哪去了?!给老子滚进来听令!”
吼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窗纸都簌簌作响。
早已候在门外的张龙、赵虎立刻应声而入,两人皆是精悍干练的捕快,此刻神情肃穆,腰挎钢刀,抱拳行礼:“大人!沈姑娘!雷头儿!”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两人:“即刻点齐二十名精干衙役,全部便装,分三路,秘密包围西仓!目标,西仓监正王守田!要活的!”他指向案上那本摊开的账册和旁边拓下的朱砂印迹,“此账册,此朱砂批注,乃其经手贪墨三十万两赈灾银之铁证!入仓之后,首要控制丙字库!鸨母账目所载‘罗裳三十万’,其赃银交接,便在丙字库内!库中必有痕迹!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遵命!”张龙赵虎齐声应诺,声震屋瓦,眼中燃起锐利的锋芒。他们小心地拿起那本摊开的账册和一张拓着朱砂批注的薄纸,贴身藏好,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脚步声迅疾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雷震粗重的、带着不甘的喘息。玲珑轻手轻脚地给陆明渊和沈清漪各倒了一杯温水。
陆明渊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软枕上,胸口因方才的决断和情绪的波动而隐隐作痛。沈清漪默默地拿起那碗一直温着的汤药,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药味苦涩浓烈。
“大人,该用药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明渊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沈清漪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递到他唇边。他顺从地张口,将那令人作呕的苦涩咽下。浓烈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奇异的腥气,让他本就脆弱的胃腑一阵翻滚。他强忍着不适,眉头紧锁。
“这药…”他喘息着,声音更加虚弱,“味道…似乎比之前…更腥了些…”
沈清漪舀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稳,淡淡道:“新添了一味‘地龙血竭’,化瘀通络,药性猛了些,气味自然更冲。良药苦口,大人忍耐些。”她又舀起一勺,递了过去。
陆明渊不再言语,沉默地承受着那钻心蚀骨的苦涩。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烙铁。书房里只剩下银匙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呜地穿过庭院的枯枝,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远处隐隐传来打更人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寒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猛烈地扑打在紧闭的窗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急促的鼓点,敲在寂静书房里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