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数字墓碑
城西“蓝海”网吧。空气里弥漫着泡面调料包、廉价香烟和无数年轻人熬夜分泌的油脂混合而成的、浓得化不开的沉闷气味。劣质音响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夸张的喊杀,五光十色的屏幕荧光在昏暗的空间里跳跃闪烁,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略显麻木的脸庞。这里与肃穆冰冷的殡仪馆,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世界。
林见远蜷缩在网吧最角落的一个卡座里,像一头蛰伏在喧嚣洞穴中的猎豹。他面前那台老旧的显示器屏幕,幽幽地泛着白光,与周围绚烂的游戏画面格格不入。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冰冷的数据库字段:姓名、身份证号、死亡日期、骨灰盒编号、寄存位置……这是城西殡仪馆骨灰寄存系统的部分后台数据。王海复印给他的那份报表,此刻正皱巴巴地摊在油腻的键盘旁边。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敲击声被淹没在网吧的噪音海洋里,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节奏感。屏幕上,一行行数据随着他的指令被检索、筛选、高亮显示。他在寻找所有标注为“d区17排”的骨灰盒记录,特别是那些在“11月17日”这个被诅咒的日子之后存取过的。殡仪馆的安保系统在他眼里漏洞百出,一个记者凭借多年调查积累的“特殊渠道”和一些不太能见光的“小工具”,渗透进去并非难事——尽管这过程耗费了他几个小时,神经像绷紧的弓弦。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键盘的空格键上。不是因为网吧闷热,而是因为一种无形的、越来越强烈的压力。屏幕上滚动的名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生命,一个尘封的故事。而他在做的,是在这片数字化的墓园里,挖掘一桩可能极其肮脏的交易。
突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方,如同被无形的冰线冻结。屏幕上,一条记录被单独提取、放大:
姓名赵卫国
身份证号:5101xxxxxxxxxx1234
死亡日期:2020年7月15日
骨灰盒编号:d17-089
存取记录:
寄存日期:2020年7月20日
领取日期:2023年11月17日(操作员:王海)
再次寄存日期:2023年11月18日(操作员:系统自动)
林见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11月17日!又是这个该死的日期!王海操作领取,第二天系统自动重新寄存?这流程本身就透着诡异!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清楚地记得,就在昨天,他还在另一份完全不同的文件上看到过这个“赵卫国”的名字!
他猛地从背包里抽出另一份打印件,那是他动用了些关系,从市局人口信息库外围模糊筛到的、一份关于近期缅甸边境口岸可疑人员的监控名单附件。纸张哗啦作响,他的手指急切地划过一行行模糊不清、打了部分马赛克的身份信息。目光最终死死钉在其中一条记录上:
疑似人员代号:“蝰蛇”
关联身份(模糊):赵xx国(身份证号前六位:5101xx...后四位:1234)
最后活动:2023年11月初,中缅边境瑞丽口岸附近
备注:涉嫌大宗文物走私,高度危险。
身份证号后四位,1234!
那个本该在2020年就死亡、骨灰安放在城西殡仪馆d区17排的“赵卫国”,他的身份信息碎片,竟然出现在2023年底缅甸边境一个代号“蝰蛇”的危险走私犯身上!
死人,在三年后,复活了?并且跨越国境,从事非法活动?
一股混杂着荒谬、惊悚和极度兴奋的寒意,瞬间从林见远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殡仪馆骨灰盒调包案的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渎职或者小打小闹的黑产!这枚幽灵包裹里的芯片,指向的是一个能将死者身份“复活”、在死亡与犯罪之间搭建隐秘桥梁的恐怖网络!这数字墓碑之下,埋葬的不仅是骨灰,更是被窃取的身份,被抹去的过往,被投入黑暗世界的活死人!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下意识地摸向采访本夹层,指尖触碰到那枚用纸巾包裹的、冰冷的微型芯片。三足鸟图腾的轮廓仿佛透过纸张,灼烧着他的皮肤。这枚芯片,就是这庞大黑暗拼图的关键一块吗?
他深吸一口气,网吧浑浊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尼古丁和汗水的味道。他必须知道这芯片里藏着什么!立刻!马上!
小心翼翼地,如同拆解一枚微缩炸弹,林见远将那枚深灰色的芯片从纸巾中取出。它比指甲盖还小,在昏暗的网吧灯光下,那蚀刻的三足鸟图腾显得更加阴森。他从背包深处拿出一个更小的、如同U盘般的黑色设备——一个价格不菲、能绕过大多数民用系统检测的便携式多功能读卡器,这是他跑深度调查的保命工具之一。
将芯片对准读卡器尾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卡槽,轻轻推入。“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连接成功。读卡器另一端连接着网吧电脑的USb接口。
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提示框:“发现新硬件…正在安装驱动…”进度条缓慢地爬升。林见远紧紧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网吧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只剩下屏幕上那根缓慢蠕动的蓝色线条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驱动安装完成。一个全新的盘符出现在“我的电脑”里,没有任何名称,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字母“Z”。
双击打开。
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文件,格式是极其罕见的、非通用的二进制加密格式,文件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字符。
林见远眉头紧锁。这在意料之中,但也意味着麻烦。他迅速打开一个自己编译的、界面极其简陋的黑客工具包。这个不起眼的小程序集合了多种暴力破解和字典攻击模块,是他无数次在暗网边缘摸索、在数据废墟中挖掘真相的得力助手。他熟练地选择了解密模式,开始加载一个庞大的密码字典文件——里面包含了从常见弱口令到各类邪教典籍关键词、符号密码、生辰八字组合等等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
“来吧,宝贝儿,”他对着屏幕低声自语,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带着一种赌徒般的兴奋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让我看看你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重重敲下!
破解程序开始运行。屏幕上瞬间被飞速滚动的字符流淹没,如同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cpU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机箱温度急剧升高。林见远身体前倾,眼睛几乎贴在屏幕上,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洪流中,努力捕捉任何可能的关键词、规律或者破解成功的提示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网吧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混合着机箱的轰鸣,构成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噪音背景。
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额头和后背。97%…98%…进度条像蜗牛一样艰难地爬向终点。就在那数字即将跳到99%的瞬间——
“叮咚!”
一个刺耳的系统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不是破解成功的提示!而是电脑自带的、最普通的邮件通知音!
林见远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屏幕右下角。果然,一个极其简陋、没有任何发件人信息的邮件图标正在疯狂闪烁!
破解程序的进度条,诡异地卡在了98.7%,一动不动。
整个网吧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林见远盯着那个闪烁的邮件图标,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带着网吧特有的浑浊和冰冷,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他缓缓移动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刺眼的图标上,停顿了几秒,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按钮。最终,他还是点击了它。
邮件窗口弹出。
没有标题,没有正文。
只有一张图片,占据了整个窗口。
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泛黄卷曲。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老式夹克、笑容温和的中年男人,背景是林见远童年时住过的老城区街景,街角那家早已倒闭的杂货店招牌清晰可见。
轰隆!
林见远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轰然倒流,冲得他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那是他的父亲!林正国!在他十岁生日那天拍的!这张照片,一直珍藏在母亲床头那个带锁的小木盒里,是他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的、笑得如此开怀的影像!
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来自幽冥的邮件里?!出现在他试图破解骨灰调包、死人“复活”的黑暗谜团之时?!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绝不是什么恶作剧!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来自黑暗深处的、精准无比的致命威胁!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此刻在网吧,知道他正在破解芯片!更可怕的是,对方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最脆弱、最不容侵犯的角落——他早逝的父亲,他破碎的家庭记忆!
是谁?!到底是谁?!是殡仪馆内部的人?是那个代号“蝰蛇”的亡命徒?还是隐藏在更深处的、操纵着三足鸟图腾的黑手?!
网吧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总是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寒意。他放在键盘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疯狂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突兀的震动声在卡座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盖过了网吧的喧嚣,也撕破了那凝固的恐怖氛围。林见远被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混乱的脑海——陈克非。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狂跳的心,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浸透了疲惫和雨水的冰冷质感,背景里隐约能听到警笛的呜咽和嘈杂的人声,显然还在外面奔波。“在哪?”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是他一贯的风格,却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迫人的压力。
“蓝海网吧。”林见远报出地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但那份紧绷感依旧无法完全掩饰。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上父亲那张被定格的、温和的笑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背景里模糊的雨声和警笛。这短暂的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的重量,压得林见远有些喘不过气。陈克非的沉默,往往比他的质问更令人不安。
“殡仪馆那边,技术队初步勘查过了。”陈克非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寒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来。“你带走的那个快递纸盒,提取到几枚不完整的指纹,还有微量纤维,正在比对。王海办公室和门卫室附近监控是坏的,老掉牙了,没拍到有用信息。那个送快递的‘电瓶车小哥’,大海捞针。”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显然线索的匮乏让他也很恼火。
林见远的心沉了沉,这些结果并不意外。对手行事极其谨慎老辣。
“不过,”陈克非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冰冷,如同出鞘的刀锋,“技术队在你昨天站过的位置,行政科办公室门口走廊的地面上,发现了几粒极其微小的、特殊的硅藻土颗粒。”
硅藻土?
林见远的神经瞬间绷紧!殡仪馆骨灰盒里填充的,正是硅藻土!这是极其重要的物证关联!
“那不是普通硅藻土,”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是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添加了某种防潮剂的类型,成分很特别。城西殡仪馆近期采购的,就是这种特制硅藻土。只有接触过他们最新批次骨灰盒内部填充物的人,鞋底或衣物上才可能沾上这种颗粒。”
陈克非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听筒里,只剩下他冰冷的呼吸声和背景里遥远的雨声。但这短暂的停顿,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林见远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刑警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技术队发现的这几粒硅藻土,就在你昨天站过的位置。颗粒很新,附着在灰尘表面,没有被踩踏多次的痕迹。”
轰!
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瞬间明白了陈克非的意思!
他昨天去殡仪馆,是作为记者去调查骨灰调包案,他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骨灰盒内部!他只是在行政科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么,他鞋底上沾着的、来自殡仪馆最新批次骨灰盒内部的特殊硅藻土,是从哪里来的?!
唯一的解释是:在他去殡仪馆之前,他的鞋底就已经沾上了这种硅藻土!他曾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接触过城西殡仪馆最新批次的骨灰盒内部填充物!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林见远!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上这双沾满了城市奔波痕迹的运动鞋。鞋底…那上面沾着的东西…可能是指向某个未知现场的关键?也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指向他的陷阱?!
“解释一下,林大记者。”陈克非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丝,冰冷地缠绕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你鞋底上,殡仪馆特制骨灰盒里的硅藻土,是哪儿来的?”
林见远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张了张嘴,却感觉连网吧浑浊的空气都变得如同刀片般锋利,割得他喉咙生疼。解释?他怎么解释?他根本不知道那该死的硅藻土是什么时候、怎么跑到他鞋底上去的!难道是…那个幽灵包裹?在行政科办公室里,他接触过那个被解剖的纸盒?可那盒子里面只有报表和芯片,哪来的硅藻土?还是说…更早之前?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滑落。屏幕上,父亲的黑白照片依旧安静地注视着他,嘴角那温和的笑容在此刻看来,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悲哀。破解程序的进度条依旧顽固地卡在98.7%。而陈克非在电话那头的沉默,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硅藻土…父亲的照片…死人复活的身份…这三者之间,到底被怎样一条黑暗的丝线缠绕?而他林见远,又是在何时何地,被悄无声息地拖入了这个恐怖的漩涡中心?
“我…”林见远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
电话那头的陈克非,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混合着失望和“果然如此”意味的轻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信任濒临崩断的沉默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