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川洲南境，一片名为断渊林的区域，近来成了玄虚下院弟子们口中提起次数最多的地方。
这里原本只是暮川洲边缘的一片乱山老林，地势崎岖，猛兽横行，却谈不上什么惊天机缘。只是十数年前，林间忽然多出几处诡异的灰色石柱，柱身隐约带着空间扭曲的痕迹，有灵敏的修士在附近行走时，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哭嚎与战吼。
界主殿归档，这一带被标注为“归墟余痕疑似点”。
也正因此，玄虚下院第一轮外出试炼，便特意将路线安排在这片林子附近。
此时，断渊林外缘一条幽窄山道上，一行十余人正缓步前行。
领队是一名玄虚内门真传，姓霍名言修，修为已至天仙之下的半步仙人，身穿玄虚制式道袍，腰间挂着一枚阵盘，脚步不疾不徐。
他身后，是玄虚下院第一批外门预备弟子中挑出的几人。
来自澜水宗的柳青，来自中州城防的陈牧，还有两名出身北寒境的阵道散修，以及几名暮川洲其他宗门的天骄。
这些人修为高低不一，以结丹、元婴为主，身边各有护身符器，看得出本宗与本界都颇为重视。
柳青一路看着山道两侧树木间隐隐闪烁的纹路，忍不住低声道：“师兄，这些树下好像都有阵眼。”
霍言修侧头扫了她一眼，点点头。
“断渊林外围的阵，是你们界主布的。”
他语气平淡，“既是归墟余痕附近，自不能放任毫无准备的修士乱闯。”
柳青心中微微一凛，看向脚下那一块块不起眼的青石。
在她阵道视角中，青石间的缝隙里隐约有淡淡光芒流转，是念尘与界面规则交织成的一张网。
“此行任务很简单。”
霍言修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手中的阵盘。
“第一，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与气机，为将来在此布置观测阵群做准备。”
“第二，若真在深处发现归墟碎片，能带出多少有用的信息，算多少。”
他说着，目光一扫众人。
“你们记住一句话，见识比宝物重要。出去一趟，能多看一点存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东西，比扛回来几个破烂法器有用得多。”
有人轻声应是。
队伍继续向前。
山道渐渐变窄，林间的雾气也浓了几分，空气中隐约多了一丝铁锈与焦糊混杂的味道，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被火与血反复洗刷。
陈牧皱了皱眉。
他在城防阵上守了多年，对战场味道极为敏感。
“像是……旧战场。”
他低声说了一句。
霍言修听在耳中，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手指轻轻在阵盘上一拨。
一道极细的光线自阵盘边缘飞出，沿着山道向前探去。
下一瞬，一声低沉的嗡鸣在众人识海中响起。
“前方三十里，有空间不稳定点。”
霍言修停下脚步，示意众人驻足。
“先在这里布下临时回返阵。若真遇到超出掌控的局面，你们只管往阵眼里一站。”
他抬手几点，在地面上划出一个小小阵纹，令几名弟子按指示将阵旗插入其上。
不远处的林间，一缕细微的灰尘在空气中悄悄聚拢，化作一点肉眼看不见的光点，落在阵旗旗杆上。
那是林玄预先布下的念尘子体之一。
他并未以界主之身直接窥视这一次试炼，而是用念尘与某条特殊频道相连，一部分意识沿着那条线，回溯到另一处截然不同的空间。
归墟深处，灰雾翻滚。
无数破碎大陆悬浮在虚空中，有的已经彻底熄灭，只留下枯死的大地；有的仍有零星火光闪烁，有修士在其上挣扎求生。
在一片看似普通的碎土上，一道青灰色身影盘膝而坐。
他背对着虚空，看不清容貌，身周却缠绕着一丝丝介于魔气与虚空之力之间的灰黑纹路。
那纹路沿着他的肩胛、脊柱，一直延伸到识海深处，那里有一枚极小的魂核静静悬浮。
魂核并非完整无瑕，而是被硬生生剜掉了几瓣，缺口处填充着另一种细腻的符纹结构。
那些符纹一圈一圈，像是在魂核外面套了一层壳，又像是从内部往外生出的一圈鳞片。
“神魂伪装层稳定。”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这片碎界中响起。
若有外人在旁，很难分辨出这声音究竟来自谁。
魂核表面一圈圈纹路轻轻转动，最终停在某个特定位置。
青灰身影缓缓睁开眼睛。
眼底深处，有极淡的一层暗红光芒闪过，很快被一层厚重的灰意掩盖。
他伸手按在地面上，一缕似真似幻的灰雾从掌心涌出，与脚下这片碎土的法则残痕短暂共鸣，旋即被他收回。
“环境噪声模拟，通过。”
魂核深处，那一圈圈符纹再次转动，最后落定在某个极难察觉的角度。
归墟中某处与九天十地相连的暗流之上，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悄然浮现。
那影子沿着那条暗流，被九天十地界壁自然牵引，化作一缕极淡的流光，自断渊林某处薄弱点无声滑出。
山林深处，一株枯死大树旁，空气像是被人从外面轻轻捅了一下。
一团灰雾忽然从树干侧面涌出，仿佛毫无预兆，又仿佛原本就潜伏于此地，只是在此刻才被唤醒。
灰雾凝聚成形，一个身着旧皮甲、背负残刃的青年缓缓现身。
他的头发略有些干枯，凌乱地扎在脑后，面容带着几分憔悴，左脸颧骨上有一道并不算显眼的旧伤疤，看起来像是不小心被碎石刮过。
他闭着眼睛站了片刻，适应着九天十地与归墟截然不同的空气。
归墟里连灵气都是混着死亡与毁灭的味道，而九天十地这里，哪怕是断渊林这种地方，依旧有山风带着树木的气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
眼底的暗红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一片归于沉默的灰色。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极轻。
“名字……”
他在舌尖上转了转这两个字，最终选定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
“沈渊。”
念尘在不远处某片树叶背面微微一颤。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林玄缓缓收回一丝探入归墟的意识，将其与这具“沈渊”的新躯体完全重合。
这具身躯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它在归墟中走过不少路，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是在各种碎界杀伐中留下的真实印记。
只是原本的主人，在某次与魂玉傀儡相关的布局中，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今这具身躯里，坐着的，是林玄精心拆分出来的一部分神魂。
不是简单分身，而是一套极为复杂的“投影人格”。
他借助魂玉傀儡之法，将自己部分神魂剥离，再通过归墟中收集来的魔渊烙印残片，在这部分神魂最外层覆上一层“魔渊气息”。
这一层，不完全是伪装。
那是他确确实实从魔渊各方力量中抽取、净化后的碎片。
只不过这些碎片被严丝合缝地镶嵌在“沈渊”的魂核某一圈外壳上，形成一层能被玄虚甚至部分仙域探查感知到，却又不至于牵出具体势力的模糊烙印。
归墟散修，偶沾魔渊之气。
这是最安全也最合理的设定。
断渊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兽吼。
沈渊辨了辨方向，脚步一转，朝着那边缓缓走去。
他行走的姿态，带着一种习惯在乱石堆与断壁间穿梭的谨慎。
每一步落下，都下意识选择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却最不容易引发地形变化的地方。
这是在归墟那些崩塌碎界上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走错一步，地面就可能塌下去，连带着把你一起拖进空间裂缝里碎成渣。
他走出不过数里，耳边便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阵纹与灵气摩擦时发出的极细微嗡鸣。
与归墟某些阵痕不同，这里的嗡鸣有一种尚未完全成熟的稚嫩，却又不失严谨。
沈渊停下脚步，透过树叶缝隙看向前方。
不远处，一群修士正顺着山势缓缓攀行。
为首之人，腰间挂着的阵盘标志极为显眼。
玄虚。
沈渊轻轻眯起眼睛。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在归墟那些碎界与残骸之间，不止一次有过玄虚阵痕的影子。
有的是辅助通道，有的是当年大战时留下的半毁大阵。
在他的“记忆”里，有一次下潜一处断裂碎界时，曾险些被一股残存阵意磨碎神魂。
那阵意的骨架，便出自玄虚。
当然，那一次的经历，更多是借魂玉傀儡之眼所见，而非他本人的体验。
但对“沈渊”这一层人格来说，那种压迫感是真切存在的。
山道上，霍言修似有所觉，目光在林间一扫。
“谁？”
他声线一沉，手指轻弹，阵盘上微光闪动，一道看不见的波纹扩散开去。
沈渊没有急着后退，反倒主动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玄虚下院弟子试炼？”
他看向霍言修，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失平稳。
霍言修目光先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旧皮甲，残刃，修为在元婴与化神之间，气息带着一股极难形容的“旧战场”味道，魔气与虚空之力纠缠在一起，又被一层极薄的凡界灵气包裹。
不像本界修士。
更像是从某处夹缝里挤出来的东西。
柳青下意识退后半步，陈牧则攥紧了手中的阵旗。
霍言修没有立刻出手。
“你是谁？”
“沈渊。”
青年报出名字，随后往断渊林深处努了努下巴。
“从那边过来的。”
霍言修眼中精光一闪。
“归墟？”
沈渊微微一顿，随即点头。
“算是。”
他没有多解释，也没有摆出一副高人姿态，只是语气平淡地补了一句。
“出来找条活路。”
这一句，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符合归墟散修的气质。
归墟里的生灵，绝大多数行走在生死之间，能活下来就是最大志向。
霍言修握着阵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他对归墟并不陌生。
玄虚在仙域内部档案中对归墟有大量记载，不少阵道试验也曾在归墟边缘进行。
但那都是“从上往下”的视角。
很少有人有机会以“归墟散修”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你如何出来？”
霍言修再次发问。
“碎界。”
沈渊简单吐出两个字，似乎不愿多说细节。
“那边有块碎界快撑不住了，裂缝连着这边。”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往那边走，是死路。往这边走……至少还有个界。”
这种话，听起来再普通不过，却让霍言修微微一沉。
“你可知这里是九天十地。”
霍言修盯着他。
沈渊点点头。
“知道一点。归墟里总会传一些名头。”
霍言修没有再问他对九天十地具体了解多少。
这种时候，问得越细，越容易把局面弄僵。
他换了个方向。
“你既从归墟而来，可知这断渊林深处那几根石柱的来历。”
沈渊看了他一眼。
“看见过。”
他抬起手，比划了个大致的形状。
“像是当年大战时某条路的断桩。”
“那条路另一头，很可能连着一片魔渊战场的边缘。”
这句话一出来，柳青等人面色微变。
魔渊两个字，对凡界修士来说，相当陌生，却隐约透着一种极难言喻的不安。
霍言修心中一跳，却掩饰得极好。
“你可敢带路？”
他开门见山。
“今日此行，正是为探那几根石柱。”
沈渊沉默片刻。
“不白带。”
霍言修微微一笑。
“你想要什么？”
“路。”
沈渊抬头，看向断渊林深处雾气翻涌的地方。
“我从那边出来，身上带着不少东西。”
他说着，伸手在腰间一摸，摸出一块黯淡的黑铁牌。
铁牌表面布满裂痕，隐约刻着几道看不清的古怪符纹。
霍言修瞳孔微缩。
那是一块标准的魔渊军牌，只不过已经坏得不成样子。
“我不会送给你们。”
沈渊握住铁牌，语气平静。
“我只需要一条在这边活下去的路。”
他目光扫过玄虚等人。
“你们下院若缺个熟悉归墟的人，可以用我。”
“我带路，你们看路。将来你们要再下去，也少些死法。”
话说到这份上，霍言修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倒知道自己值几分。”
他说是笑，实际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
归墟散修对玄虚来说，确实是难得的资源。
尤其是这种既沾魔渊气息，又未彻底被吞噬的人。
霍言修没有立即应下。
他知道，真正资格答应的，不是自己。
“此事，得看我们真仙的意思。”
他直言不讳。
沈渊点了点头，并不意外。
“那就先走一趟。”
他抬脚踏前一步，走到队伍中间。
“你们先布好退路。”
他指了指身后的临时回返阵。
“那东西我不信，但总比没强。”
霍言修眼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挥手命几名弟子回去加固阵基。
“你走前面。”
他说，“我们跟着。”
沈渊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断渊林深处走去。
他没有问玄虚下院弟子们的名字，也没有刻意拉近距离，只是自然地走在前面，脚步依旧带着那种习惯在碎界中行走的谨慎。
林玄通过念尘，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早已绷紧的线轻轻收了一点。
这一切按照他预先演算的轨迹，在向前推进。
断渊林越往里，雾气越重。
空气中的铁锈味也愈发明显，隐约还夹杂着一丝冷冽的魔意。
柳青悄悄靠近陈牧，压低声音：“陈师兄，你看得清前面阵纹吗？”
陈牧一边看着脚下路势，一边把心神一分为二。
“看不清。”
他低声道，“这边不是玄虚布的阵，而是……界主早年封印时留下的东西。”
他抬头看了眼前方沈渊的背影。
“还有他。”
“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那些缝隙上。”
柳青心中一惊。
她不是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没敢往深处想。
脚下稍微一个差池，就可能踩在某个魔意外泄点上，被那股力量顺着经脉钻入识海。
而沈渊，仿佛对这一切了然于胸。
越往前走，那种感觉越强烈。
走了约莫一刻钟，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些传说中的灰色石柱。
石柱高不过十数丈，分布极不规则，有的几乎倾斜到地面，有的则像是被什么力量硬生生从地里拔出来，底部还带着大片晃动的土石。
石柱表面布满裂痕，裂痕之间隐约有暗红色的光在深处隐隐闪烁。
霍言修皱起了眉。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