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川洲在九天十地版图上并不起眼。
从高空俯瞰，这片大洲西面连着荒域余脉，山势嶙峋，兽影时见时灭；东面则尽头是无边海域，海雾终年不散，只有沿岸几座港口勉强维持着对外往来。南北两侧同样接壤的是灵气平平的洲陆，整体构成一个既不靠近核心，也不算彻底边缘的尴尬位置。
正因如此，历代对暮川洲的评价，向来只有一个字。
平。
资源平平，强者平平，事态平平。
直到近些年，有些细微的变化，悄悄从地底深处往上浮。
这一日，暮川洲中部一座灵山之巅，晚霞如火。
山下是一处规模不小的修士坊市，人流穿梭，叫卖声此起彼伏。远处还有几队凡人商旅穿着厚重皮衣、小心翼翼地从坊市外围绕行，偶尔抬头望向山巅，目光中既有畏惧也有羡慕。
山门石阶之上，澜水宗宗主苏澜身着淡青长袍，负手而立。
他身形不高，须发也未花白，气息却沉稳如山，周身灵压若隐若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结丹之上的修士。
澜水宗在暮川洲不算强宗，顶多算得上中下等级，可胜在根基清爽，数百年来少有惹出大祸。再加上宗门积累的几道辅助法脉，在炼丹、灵茶一道颇有名声，因此在坊市中颇受欢迎。
苏澜此刻抬头望向远空，眉间微蹙。
他能感到天地间灵气较之过往又浓了那么一线。那种感觉并不突兀，若不常年静修，很难察觉，可在他这种层次的修士感知中，却连成了一个清晰的趋势。
连续数百年，每年都比上一年浓郁一丝。
光看数值并不惊人，可若在心中拉成一条长线，那便是一道缓缓倾斜向上的斜坡。
“不知是福是祸。”
苏澜低声叹了一句，身后传来脚步声。
澜水宗大长老韩霖缓步走上石阶，向宗主微微一礼。
“宗主又在看天。”
苏澜点了点头，问道：“大长老觉得，最近这几年，暮川洲是不是有些不同了。”
韩霖沉吟片刻，回道：“天地灵气温和上升，外来的散修多了一些，坊市里不时可以听见关于天骄的传闻。只不过那些所谓天骄，大多也就是资质略好，悟性略高，论起真正惊人之处，倒还没听说有谁压得住同辈。”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诸宗之间的争斗，比早些年少了不少。前几年黑煞宗那边还时不时传来灭宗之战消息，这几年也收敛了好多。”
苏澜望着天边余晖，目中有一丝若有所思。
“黑煞那一脉，行事太重杀戮，本就难长久。如今能收敛一些，于暮川洲也算好事。”
韩霖笑道：“宗主这话，若让黑阎那魔头听去，不知又要恼怒几日。”
苏澜摇头。
“他若真那般容易恼怒，也活不到如今这般境界。”
二人说话间，山门下方有弟子踩着石阶快步而上，气息略显急促，远远看见二人身影，连忙停下脚步，整理衣袍，这才上前行礼。
“启禀宗主，大长老，刚刚有几名外来的修士在坊市中打听暮川洲各宗情况，还问到暮川洲是不是有可能迎来更高界域的宗门驻扎。”
苏澜与韩霖对视一眼。
苏澜问道：“是何出身，可看出底细。”
弟子摇头。
“看着像是游走四方的散修，身上穿的是常见的云游袍，身法法力也在金丹上下，并无明显宗门标识。只是他们对其他洲陆也都问了几句，似乎专门在收集类似消息。”
韩霖略一思索，道：“不过是些散修听到风声，自行猜测。毕竟这些年九天十地界运转好，谁都会往高处想一些。”
苏澜却没有马上附和。
他目光落在远空，云层缝隙间隐约可见几条灵气汇聚成的细线，向着暮川洲深处蜿蜒而去。
那是贯穿整个九天十地的主干灵脉延伸。
暮川洲过去只是被这条主脉扫过边角，如今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这条主脉似乎被人为引了个弧，将暮川洲包裹得更紧了一些。
苏澜隐隐觉得，外来散修的风声，与此变化未必无关。
“先记下那些人的模样行迹。”
他吩咐道，“切莫轻易得罪，但也不必刻意讨好。”
弟子领命而去。
韩霖看着宗主侧脸，忍不住问：“宗主可觉得，暮川洲真有可能迎来高界域宗门下界。”
苏澜沉默片刻。
“有无可能，暂且不言。”他缓缓道，“只是这些年天地变化，绝不会是无源之水。连我等这等小宗都能察觉到灵气曲线的稳步上升，上面的界主，如何会看不见。”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若真有高界宗门下界，暮川洲既不是最差，也算不上最好，却偏偏处在那种‘正好够用’的位置上。若换成我坐在高处，怕也会把目光先落在这里。”
韩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悄然一紧。
他不是没有听过某些流传甚广的传言。
凡界若被上界宗门看中，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故事，有的却是被榨干之后一地鸡毛的惨状。
澜水宗这样的宗门，在那种风暴下能不能活下去，谁也说不准。
二人对话声渐低，山门外云海翻滚，暮色一点点压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在他们头顶极高远处，有另一双目光正俯视着整片暮川洲。
那不是凡俗修士能察觉的高度。
那是界主才有资格站立的维度。
九天十地本源深处，林玄站在一片浑然无形的光海边缘。
他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九天十地所有山河洲陆的缩影。每一条灵脉，每一块大陆，都化作一块块浮动的光片，在他面前缓缓交织成一张巨网。
暮川洲所在区域，此刻在这张巨网上略略亮了一线。
那亮光并不刺目，却极具存在感，像是从平淡无奇的画面中被人用笔轻轻加重了一笔墨。
林玄伸出手，指尖虚虚一扣，暮川洲投影立刻放大。
山脉走势清晰浮现，地底灵脉化作一道道光河，从西至东，从北至南，纵横交错，最终汇入九天十地主干灵脉的几处节点。
在此之前，暮川洲与主干灵脉之间的联系其实并不紧密。
灵气流转大多是在洲陆内部循环，偶尔才有几条支脉贯通大势，因此灵气始终不上不下，难以形成质变。
这些年，在林玄不动声色的调节之下，有几条隐在深处的灵脉被悄然引动。
原本延伸向其他方向的支脉被他以界主之权拨动一下弧度，轻轻牵引向暮川洲地底，形成了几个新的交汇点。
这些交汇点并不会直接暴露在地表，甚至在灵感敏锐的地脉师眼中也只是看着略有不同的灵气节点，却无法看出整体布局上的变化。
但在林玄的视野中，这些新的交汇点恰好构成了一条环绕暮川洲的暗圈。
这一圈既能让暮川洲稳稳搭上九天十地主干灵脉的车，又不会在整体局势上显得突兀。
如果将来仙宗下界，从九天十地整体来看这片洲陆，看到的将是一处能够接驳整界灵气大势，却又不至于碰触本源要害的位置。
这正是他提前设计的落脚点条件。
“边缘，易控，够用。”
林玄在心中给暮川洲下了这样一个评价。
这评价不是从凡界角度，而是从仙域官僚思维模型里倒推出来的。
在那套模型中，一块适合作为试点的洲陆，大多具备三点。
第一，便于联通整界灵脉，方便在未来输送仙意、传道，甚至直接在气运上做文章。
第二，不在诸多老牌势力交错的核心地带，以免牵扯太多隐线与旧账，带来额外变数。
第三，洲陆内部势力格局不能太复杂，最好有一两家能够沟通的中坚力量，以及若干可有可无的小势力，以便宗门力量介入时，可以迅速梳理。
暮川洲正好符合。
林玄目光略略挪动，在暮川洲投影上扫过一圈。
黑煞宗的山门在整个大洲偏北位置，背靠荒域余脉，前有大片平原。那片平原在数百年前曾被血战染红，至今仍残留着些许煞意。
若让仙宗直接在此插旗，倒是能借黑煞宗之势镇住不少宵小，可也极易将外来力量与原本就偏激暴戾的魔修掺杂在一起，日后若要动手清理，反而麻烦。
南部的澜水宗所在一带则不同。
那一片山水相依，灵河围绕，地形柔和，适合布置护山大阵与多层缓冲。澜水宗本身实力有限，却有几家同样稳重的小宗分布在周边，若有宗门下界，很容易将这些势力纳入体系。
至于暮川洲西南角一片荒林，则是灵脉错乱之地，时常有异种灵兽出没，地底深处还埋着几处他早年埋下的后手，不宜暴露在仙域视线之下。
“山门位置，不能在黑煞，也不能太靠近荒域。”
林玄心中念头转过，很快锁定了暮川洲中南部一条灵脉交汇带。
那条灵脉从北部山脉蜿蜒而来，在中部平原下方略略沉入地底，到了中南一带又再次浮起，勾勒出一片如扇展开的灵脉扇面。
扇面中间，有一座看似寻常的小山。
那座山名为青岚峰。
暮川洲许多老辈修士都知道这名字，却鲜有人会把目光真正停在那里。
因为青岚峰不高，灵气也算不得多充沛，只是山上有一片天然灵石矿脉，曾被几家小宗合力开采过一阵子，后来随着矿脉渐薄，便被渐渐弃用。
如今山上只剩一座残破的阵基，偶有散修在附近摆摊采药，整体看去半死不活。
林玄目光在青岚峰停下，似笑非笑。
青岚二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许多年以前，他在九天十地最初踏入修行路时，便是从一座同样名为青岚的宗门山门离开，踏上了将自己与世界命运一点点捆死的道路。
如今再见此名，却已是站在界主之位。
他并未因为名字而多出几分情绪，只是淡淡记下，将青岚峰周边地势放大。
从地脉来看，青岚峰恰好处在暮川洲几条重要灵脉交汇之处的表层，周边还环绕着三条较小的支脉，地势如环抱。
若在此布下山门大阵，既能借灵脉构成天然护持，又不至于过分牵动整个暮川洲的灵气运行。
更重要的是，这里距离澜水宗所在的山河不远，若有宗门下界，在此设宗，澜水宗一系自然会成为首批接触者，无论做下院还是做外围都极为顺手。
林玄抬手虚按。
青岚峰投影下的地底层次在光幕中层层剥开，露出更深处的法则纹理。
那是一张无形的网，由九天十地世界本源在这片区域自然沉淀出的规则织成。
若强行在此引落仙域的道则，极易在这张网中激起难以控制的涟漪。
为此，他在上一章已经开始于暮川洲整体地底织就法则缓冲层。
如今，轮到在青岚峰这一特定位置做更细的处理。
一缕极细极柔的光丝自本源深处抽出，经由九天十地主干灵脉传至暮川洲地底，在青岚峰下方悄然展开。
光丝并不是单纯的界主神念，而是他将自己对于规则的理解，结合潜修系统给予的高层法则感悟，所凝成的一种特殊痕迹。
它轻巧地掠过原本世界规则的纹路，没有硬碰硬，而是在两者之间找寻到无数缝隙与空隙，将自己悄悄编织进去。
若有人能在这一刻俯视青岚峰地底，会看到原本略显粗糙的规则网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层细密的薄纱。
这层薄纱整体趋于透明，与下方原有规则几乎完全贴合，只在极少数节点上留出一些肉眼不见的缝隙。
正是这些缝隙，将来可以用来引导与转化仙域道则。
也就是说，将来仙宗若在此落下山门，引落的仙意与道则虽会贯穿青岚峰，却先会被这层薄纱接住，经过一轮过滤与稀释，再传递给九天十地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