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时,小星星发现床头多了一卷电工胶带。
深灰色的,很宽的那种,旁边还放着一把小巧的平口螺丝刀。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肯定是昨晚爸爸悄悄放过来的。他拿起胶带看了看,上面用便签纸贴了张纸条:“固定线槽用,比透明胶更牢。螺丝刀用来拆装设备备用。爸爸留。”
字迹是霍星澜一贯的工整,每个笔画都带着认真。小星星心里一暖,把胶带和螺丝刀小心收进书包的侧袋。
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和昨天不同。不是煎蛋声,也不是搅拌面糊声,而是“咕嘟咕嘟”的煮粥声,米粒在锅里轻轻翻滚,像温柔的低语。他躺在床上听了会儿,还分辨出高压锅排气阀转动时的“嘶嘶”声——妈妈在煮红豆汤。
周三了。展览倒计时两天。
他像往常一样先摸到采访机,按下录音键。清晨的声音很柔和:粥锅的“咕嘟”声,高压锅的“嘶嘶”声,妈妈走动时拖鞋与地板摩擦的“沙沙”声。窗外有鸟在叫,不是麻雀那种短促的“啾啾”,而是更婉转的鸣啭,一声接一声,像在练习晨曲。
录了三十秒,他才轻声开口:“周三清晨。煮粥的声音,红豆汤的声音。爸爸悄悄放了胶带和螺丝刀在我床头。今天要开始实施了,像搭积木,一块一块拼起来。不着急,稳稳地来。就像煮粥,火大了会糊,火小了不香,得文火慢熬。我们也是,每个细节都要文火慢熬。”
保存。标注。他这才起床。
走进厨房时,林绵正用勺子搅动粥锅。白粥已经煮得粘稠,米香四溢。旁边的灶台上,高压锅安静地坐着,排气阀不再转动,但盖子边缘还冒着丝丝热气。
“妈,今天煮红豆汤?”
“嗯,给你们下午带去学校。”林绵头也不回,“红豆汤补气血,你们这几天费神,喝点甜的也提提精神。我装保温壶里,你和同学们分着喝。”
小星星看向料理台,果然有一个大号的蓝色保温壶,旁边还放着几个一次性纸杯。妈妈连这个都想到了。
“谢谢妈。”
“谢什么,顺手的事。”林绵关掉火,把粥盛进碗里,“快去洗脸,粥凉一凉正好吃。”
洗漱时,小星星听见爸爸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能听出大概内容——是在联系一个开灯具店的朋友,询问有没有那种可以调节色温的LED灯带。
“对,就学校办展览用……不用太专业,学生用的,简单好操作就行……多少钱?行,那你帮我留两米,我中午过去拿……谢谢啊老赵。”
电话挂了。霍星澜走进厨房时,小星星正擦着脸出来。
“爸,你要买灯带?”
“嗯,我有个朋友开灯具店,他那有种低压LED灯带,可以调三种色温——暖黄、自然白、冷白。我想着你们可能会用上,就让他留了点。”霍星澜很自然地说,一边给自己盛粥,“不贵,算我赞助展览的材料费。”
小星星想说“不用破费”,但看到爸爸脸上那种“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昨晚爸爸说的——这是对展览的一点贡献。
餐桌上,粥煮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糯但不烂,配着妈妈自己腌的萝卜干,脆生生,咸淡正好。红豆汤还在高压锅里闷着,要等下午才能打开。
“今天具体怎么分工?”林绵问,夹了一筷子萝卜干。
小星星把粥咽下去:“小宇负责线槽和电线,小文负责动线和支架,小雨负责灯光和装饰,我负责声音内容和设备。”
“那你的工作量不小啊。”霍星澜说,“那么多段录音要最终确认,设备要测试,还要协调其他部分。”
“嗯,但伙伴们都会帮忙。小文对动线最清楚,他会帮我确认每个区域的音频播放顺序。小雨审美最好,她会帮我调每个区域的音量平衡——不能有的太响有的太轻。小宇动手能力强,设备连接有问题他可以解决。”
“团队合作就是这样。”林绵欣慰地点头,“各展所长,互相补位。”
吃完饭,小星星把保温壶和纸杯装进书包。霍星澜帮他把工作灯用布袋装好,灯线仔细卷起来,避免打结。
“中午我去拿灯带,下午送到学校。”霍星澜说,“你们在哪个教室?”
“多功能厅旁边的准备室,周老师给我们临时用了。”
“行,我知道了。”
出门时,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雨。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混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小星星抬头看了看天,灰云低垂,但还没开始滴雨。他想了想,又从车棚里拿了件雨衣塞进书包——万一布展到一半下雨,设备可不能淋着。
骑车上路,周三的早晨比周二更安静些。也许是天气原因,路上行人不多,早点摊的生意也显得清淡。油锅的“滋滋”声变得稀疏,豆浆机的“嗡嗡”声也时断时续。倒是有家面包店刚开门,烤面包的香气混着奶香飘出来,暖暖的,甜甜的。
小星星骑得慢,他想记住这个阴雨清晨的声音质感——比晴天更沉,更柔,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空气里的水分包裹了一层,传到耳朵里时少了些锋利,多了些圆润。
到学校时,雨还没下。老槐树下,小雨已经到了,正举着录音笔对着鸟窝。她听见脚步声,转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小星星停好车,轻手轻脚走过去。
鸟窝里传来比昨天更密集的“叽叽”声,稚嫩但有力。接着,两只麻雀几乎同时飞回,嘴里都叼着食物。它们轮流跳进鸟窝,窝里的叫声顿时变得急切又欢快。喂食的过程很快,但这次小星星注意到一个细节——喂完后,其中一只麻雀没有立刻飞走,而是站在窝边,用喙轻轻梳理雏鸟的绒毛,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那声音太轻了,轻到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小雨的录音笔离得近,应该录到了。
几十秒后,麻雀才飞走。小雨放下录音笔,眼睛亮晶晶的。
“录到了梳理绒毛的声音!”她压低声音说,像是怕惊扰了鸟窝里的生命,“那种细微的、温柔的触碰声。你听——”
她按下回放。小星星凑过去,耳机里传来刚才的声音:麻雀飞回的扑棱声,雏鸟的叽叽声,喂食的窸窣声,然后是……那种极轻的、羽毛与绒毛摩擦的声音,沙沙的,绵绵的,像母亲轻抚婴儿的头顶。
“这是爱抚的声音。”小雨轻声说,“动物也有温柔。”
小星星点头。他想起妈妈煮粥时搅动的勺子,想起爸爸悄悄放在床头的胶带和螺丝刀。那种不张扬的、藏在日常细节里的关怀,和这麻雀梳理雏鸟绒毛的声音,有着同样的质地。
小宇和小文陆续到了。四个人先去了临时展区教室,把今天要用的东西都搬出来:展板、支架、线槽、胶带、工具,还有各自从家里带的灯。小星星的工作灯,小文的老台灯,小宇的露营马灯,小雨的简约落地灯——四盏灯风格迥异,摆在桌上像四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使者。
“我们先分头行动。”小文拿出昨晚画好的平面图复印件,每人发了一张,“小宇去多功能厅贴线槽固定电线,我去安装支架和标记动线,小雨先去调试灯光基础布置,小星星去准备室测试设备。中午我们在准备室汇合,互相检查进度,调整问题。”
“好。”大家都没异议。
于是四个人分成四路,各自带着工具和材料出发。小星星背着沉重的设备包走向准备室——那是多功能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平时放杂物和清洁工具,周老师特意清理出来给他们用。
房间不大,大约十平米,靠墙有几张旧课桌拼成的工作台。小星星把设备一样样拿出来:三台录音播放一体机(学校借的),十副头戴式耳机(其中五副是同学们自愿贡献的),延长线板,还有他自己的采访机和备用电池。
他先检查设备电源。插上电,开机,指示灯亮起,正常。测试耳机,每一副都戴上听听,左右声道都正常,没有杂音。接着测试播放功能——他选了一段“家的声音”里的内容:妈妈炒菜的声音,爸爸修收音机的声音,自己小时候哭闹的声音。声音清晰,音量适中。
但问题出现了:三台播放机要分别播放不同展区的内容,而每台机器只有两个耳机接口。也就是说,如果参观者多,会出现排队等待的情况。
小星星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问题,画了个问号。他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周老师发了条信息:“周老师好,设备测试发现耳机接口不够,能否再借两台播放机或者一副多接口耳机分配器?”
几分钟后,周老师回复:“我去找找,中午前给你消息。”
问题暂时记下,继续测试。他按照展区顺序,把每个区域的音频文件导入对应的播放机,并贴上标签:“A区-声音长廊”、“B区-家的声音”、“C区-成长的声音”……这样不容易搞混。
导入过程中,他发现有些音频文件的音量不一致——有的偏大,有的偏小。这需要统一调整。他戴上耳机,一段段听,用音频编辑软件调平衡。这工作很费耳朵,也很费神,需要反复对比,调到听起来舒适自然的程度。
调了大约一个小时,他摘掉耳机休息。耳朵有点闷,像是被声音塞满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透气。
雨终于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窗台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远处操场空荡荡的,雨水落在塑胶跑道上,声音闷闷的;落在旁边的沙坑里,声音沙沙的;落在更远处的树叶上,声音哗哗的。同一场雨,落在不同物体上,发出不同的声响。
这让他想起展览里的“自然物语”区——他们收录了雨打芭蕉的声音,雨落屋檐的声音,雨滴池塘的声音。每一种雨声都有独特的节奏和质感。
正想着,手机震了一下。是小宇发来的照片:多功能厅地面上,电线已经用线槽整齐地固定好了。深灰色的线槽沿着墙角走,转弯处切了45度角,对接得很平整。线槽里,各种电源线、音频线有序排列,不再杂乱地摊在地上。
“搞定!”小宇的文字透着得意,“电工胶带真好用,粘得牢。你爸有眼光。”
小星星笑了,回复:“专业。”
接着小雨也发来消息:“多功能厅的灯光基础调好了。只开一半的顶灯,亮度刚好。我们现在在测试每块展板的倾斜角度,找到最不反光的位置。你的工作灯太棒了,可以精确调节照射方向!”
小文的消息来得稍晚些:“支架安装完成百分之八十。L型支架有些旧,螺丝孔对不上,需要手动调整。不过问题不大,我带了工具箱。动线标记用可撕贴纸贴在地面了,浅灰色,不明显但能看清方向。”
一切都按计划推进着。
小星星回到工作台前,继续调整音频。又过了一小时,周老师亲自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找到了,多接口耳机分配器。”周老师把盒子递给他,“这个可以一拖四,你们有两台播放机是双接口,加上这个分配器,总共可以有……让我算算,2+2+4,八副耳机同时使用。够吗?”
“够了够了!”小星星连忙接过,“谢谢周老师!”
“不用谢,你们是在为学校做事情。”周老师看了看工作台上整齐的设备,点点头,“准备得很认真。对了,李老师说高年级又有几份投稿,她放你桌上了。还有,校长今天问起展览的事,我说周五下午两点准时开始,他说会来看。”
校长要来。小星星心里一紧,但随即又放松了——校长来看,是对他们的认可。
“我们一定准备好。”
“也别太紧张,就把你们想表达的呈现出来就行。”周老师拍拍他肩膀,“中午记得吃饭,别光顾着忙。”
周老师走后,小星星看着那个耳机分配器,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继续工作,把分配器接上,测试每个接口,都正常。
中午十一点半,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啪啪”作响。准备室的门被推开,小雨、小宇、小文三个人带着一身潮气进来了。
“下雨了,还好我们基本把室外工作完成了。”小宇甩甩头发上的水珠。
“红豆汤!”小雨眼睛尖,看见了小星星从家里带来的保温壶,“阿姨准备的?”
“嗯,我妈煮的,说给我们补补。”小星星拧开保温壶盖子,热气混着红豆的甜香涌出来。
四个人用纸杯分了,热乎乎的红豆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红豆煮得酥烂,汤里加了冰糖,甜而不腻。在阴冷的雨天里,这一杯甜汤像个小太阳,从胃里暖到心里。
“我妈还说,如果不够,明天再煮。”小星星有点不好意思,“她可能觉得我们饿着了。”
“阿姨真好。”小文捧着纸杯,“这汤煮得比我妈煮的还好喝。”
“那是因为你在外面忙了一上午,喝什么都香。”小宇笑道。
大家一边喝汤一边交流上午的进展。小宇的线槽固定得很专业,电线都隐藏起来了,地面整洁安全。小文的支架全部安装到位,展板已经可以上架测试了。小雨调整了每个展区的灯光基础,还用小星星的工作灯做了重点照明测试,效果不错。
小星星汇报了设备情况:音频调整完成百分之七十,设备测试完成,耳机分配器解决同时使用问题。
“还有两个问题。”小星星翻开笔记本,“第一,有些音频的背景音比较大,比如‘城市律动’里的车流声,可能会盖过其他区域的声音,需要进一步调低。第二,‘倾听区’的座位安排,原来计划用窗边长椅,但今天下雨我发现,雨打窗户的声音可能会干扰戴耳机听音。”
大家想了想。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小雨说,“我们可以给每台播放机单独调音量,让每个区域的音量在它自己的空间里是合适的,又不会溢出到隔壁区域。”
“第二个问题……”小文看向窗外,“雨声确实是个干扰。但如果我们把‘倾听区’稍微往室内挪挪,离窗户远一点,再用屏风或者展板做一个半封闭的小空间呢?”
“屏风我们有吗?”小宇问。
“美术教室有那种可折叠的屏风,用来办画展的。”小雨说,“我去问问美术老师能不能借两扇。”
“好,那下午你去借屏风。”小文在笔记本上记下,“小宇和我继续完善展板安装,小星星继续调音频。我们四点在这里汇合,做一次完整的流程模拟。”
“同意。”
红豆汤喝完,身体暖和了,精神也足了。雨小了些,从“哗哗”变成了“淅淅”。窗外,校园里的梧桐树被雨水洗得翠绿,叶子上的水珠时不时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下午的工作更细致了。小星星戴着耳机,一段段地听,一遍遍地调。有些声音需要突出,比如“家的声音”里妈妈叫孩子吃饭的呼唤;有些声音需要弱化背景,比如“成长的声音”里学自行车的片段,摔倒的声音要清晰,但旁边大人的惊呼声要稍微压低,避免太刺耳。
这工作很磨人,需要极大的耐心。小星星调着调着,有时候会忘记时间,直到耳朵开始抗议,他才意识到已经连续听了太久。
休息时,他走到窗边看雨。雨水顺着玻璃流下,形成一道道弯曲的水痕。透过水痕看出去,外面的世界微微变形,像隔着一层流动的滤镜。他忽然想,每个人听声音,是不是也隔着一层自己的“滤镜”?同样的雨声,有人听出忧伤,有人听出宁静,有人听出勃勃生机。
那么他们的展览呢?同样的声音,不同的参观者会听出什么?
正想着,手机震了。是爸爸发来的消息:“灯带拿到了,我现在到学校门口。你们在哪个楼?”
小星星赶紧回复:“我们在艺体楼一楼多功能厅,从西门进来最近。爸你带伞了吗?雨还挺大的。”
“带了。等我五分钟。”
小星星放下手机,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从小到大,爸爸总是这样,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管天气如何,不管顺不顺路。
五分钟后,霍星澜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撑着一把黑色大伞,伞沿还在滴水,裤脚湿了一截。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卷灯带和一个白色的小控制器。
“爸,你裤脚湿了。”
“没事,一点雨。”霍星澜把塑料袋递给他,“灯带,控制器在这里。这是低压的,安全,可以直接用USB电源。控制器可以调三种色温和三种亮度,你们试试。”
小星星接过,沉甸甸的。
“多少钱?我给你。”
“说了是赞助,别提钱。”霍星澜摆摆手,看向准备室里的设备,“进展怎么样?”
小星星简单汇报了上午的工作和下午的计划。霍星澜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耳机分配器解决了大问题。”他说,“展览体验很重要,如果让人排队等,体验就打了折扣。你们想得周到。”
“是周老师帮忙找的。”
“那也要你们先意识到问题。”霍星澜走到工作台前,看了看那些贴着标签的播放机,“音频调得怎么样了?”
“还在调,有些背景音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