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工作急不得。”霍星澜说,“就像调音师,要反复听,找到最舒服的那个点。你耳朵累了就休息,别硬撑。听力疲劳了判断会不准。”
“嗯,我知道。”
霍星澜又看了看窗外:“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晚上怎么回去?”
“应该会停吧……”小星星也不太确定。
“这样,我下班后再过来一趟。如果还下雨,我带几件雨衣,送你们回去。”霍星澜说得很自然,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不用麻烦,我们……”
“不麻烦。”霍星澜打断他,“就这么定了。你们继续忙,我回单位了。有事打电话。”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了,你妈说晚上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让你们忙完了都去家里吃。”
小星星张了张嘴,想说“这怎么好意思”,但看到爸爸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他只是点点头:“好,我跟他们说。”
霍星澜走了,走廊里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很快又干了。小星星站在门口,看着爸爸撑伞走进雨中的背影,心里那种暖暖的感觉又涌上来。
回到工作台,他把灯带拿出来看。灯带是柔性的,可以弯曲,背面有胶,可以直接粘贴。控制器小巧,上面有三个按钮:模式、亮度、开关。他接上USB电源试了试,按下开关——
暖黄色的光流淌出来,柔和得像夕阳的余晖。按一下模式键,变成自然白,清亮;再按一下,变成冷白,冷静。每种色温还可以调三种亮度。
这灯带太适合了。小星星立刻想到,可以用在“声音长廊”的入口处,暖黄光,营造欢迎的氛围;“自然物语”用自然白光,清新;“城市律动”用冷白光,现代感。而且灯带可以沿着展板的边缘贴,既是照明又是装饰。
他拍了张灯带的照片发到四个人的小群里:“我爸送来的灯带,可以调色温亮度,太棒了!”
很快,大家回复:
小雨:“哇!这个正好用在入口处!”
小文:“叔叔太给力了!”
小宇:“专业级装备啊!”
小星星笑了,继续投入工作。
下午三点,小雨借来了屏风——两扇可折叠的木框屏风,蒙着米白色的棉布,素净雅致。她和美术老师说了用途,老师很支持,还说如果需要可以再借。
屏风搬到多功能厅,“倾听区”重新规划。他们把长椅往室内挪了两米,用屏风在侧面围出一个半开放的小空间。这样,坐在里面戴耳机听音的人,既能看到窗外的景色(如果天晴),又不会被窗边的声音干扰。
小文和小宇那边,展板已经全部安装到支架上。二十二块展板,按照动线排列,像一队安静的士兵等待着检阅。每块展板的角度都调整到最佳,既方便观看,又避免反光。
小星星的音频调整在四点前完成了。他把所有文件最后检查一遍,确认命名正确,音量平衡,顺序无误。然后开始布置“倾听区”的设备:三台播放机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每台连接耳机分配器,总共可以接八副耳机。耳机用挂钩整齐挂在屏风内侧,取用方便。桌子旁放了把椅子,供操作设备的人坐——他们计划轮流值守,解答参观者的问题。
四点整,四个人汇合,准备做第一次完整的流程模拟。
他们从多功能厅门口开始,模拟参观者入场。
入口处,小雨贴了张手绘的指示牌:“声音宇宙——请由此进入”。牌子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声波图案。
走进门,首先是“声音长廊”——用灯带勾勒出的弧形通道,暖黄色的光洒在两侧的展板上。展板上是声音的科普知识:声音是怎么产生的,怎么传播的,人类听觉的范围,动物们听到的世界……文字简洁,配了可爱的插图。
穿过长廊,右转进入“家的声音”。这里用了小文带来的老台灯,玻璃灯罩透出温暖的黄光。展板上有家庭日常的声音记录:炒菜声、洗碗声、电视机声、家人的笑声……耳机里播放着对应的音频。小星星调的音量刚刚好,既清晰又不会太吵。
接着是“成长的声音”。小星星自己的学步声、学说话声、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倒又爬起的声音……这些声音按年龄顺序排列,像一部声音的成长日记。
“校园日常”区用了自然白光。课间的喧哗,上课的铃声,操场上的呐喊,图书馆的翻书声……这些声音太熟悉了,但集中在一起听,有种奇妙的陌生感。
“城市律动”用了冷白光和灯带的组合,营造现代都市感。清晨的环卫车,上午的菜市场,下午的公交站,夜晚的烧烤摊……城市一天的声音节奏在这里展开。
“自然物语”区,小雨的那盏简约落地灯洒下柔和的光。雨声、风声、鸟鸣、虫唱……还有今天刚录的鸟窝里的声音,放在这个区域的末尾,作为点睛之笔。
最后是“乡村呼吸”。小宇的露营马灯放在这里,调到最暗的档位,橘黄色的光晕染开来,像黄昏时分的煤油灯光。爷爷的三段磁带音频在这里循环播放:清晨鸡鸣,傍晚牛羊归,铁匠铺的叮当声。这些声音质朴浑厚,像从土地深处传来的呼吸。
走过所有展区,来到“倾听区”。屏风围出的小空间里,有座位,有耳机,可以坐下来静静聆听自己感兴趣的声音片段。旁边的“留声站”设置在小角落,一张小桌子,一支录音笔,一个“请分享你的声音记忆”的提示牌。
最后是出口处的“声音记忆罐”。玻璃罐子已经准备好,旁边有小纸条和笔。参观者可以写下感想、记忆,或者任何想说的话,投进罐子里。
整个动线走下来,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取决于参观者停留的时间。
模拟结束后,四个人站在展厅中央,环顾四周。虽然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比如展板之间的缝隙需要调整得更均匀,某些标签需要重新打印得更清晰,耳机线需要整理得更整齐——但整体上,已经初具规模,有了“展览”的样子。
“我们真的做到了。”小雨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敢相信。
“还没有完全做到,但快了。”小文说,但嘴角是上扬的。
“明天再完善一天,周五就能正式展出了。”小宇擦了把额头的汗。
小星星没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由他们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声音世界。二十二块展板,近百段声音,无数的细节调整,无数的讨论修改,无数的支持帮助……所有这些,汇聚成了眼前这个还带着些许粗糙,但充满诚意的展览。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光漏下来,照进多功能厅,在地板上投下一块金色的光斑。那光斑正好落在“乡村呼吸”区的展板上,爷爷录的鸡鸣声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今天就到这里吧。”小文说,“大家累了,明天还有一天可以完善。”
他们收拾工具,关掉灯光,锁好门。走出艺体楼时,天空已经放晴,夕阳把湿漉漉的地面照得反光,空气里满是雨后清新的味道。
“去我家吃饺子吧。”小星星说,“我妈包的,韭菜鸡蛋馅。”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次没有推辞。
“那就打扰了。”小文代表大家说。
骑车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雨后的街道格外干净,树叶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滴在车把上,凉凉的。经过老槐树时,小星星抬头看了看鸟窝——安静地立在枝头,麻雀已经归巢,不再忙碌。
到家时,饺子的香气已经从楼道里飘下来。林绵开了门,看见四个孩子,脸上都是笑容:“都淋湿了吧?快去擦擦。饺子马上就好,我烧了热水,你们先喝点姜茶驱驱寒。”
洗手间里又挤满了人。这次大家熟练多了,轮流洗手擦脸。林绵端来四杯姜茶,热气腾腾,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混在一起,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霍星澜也回来了,正在厨房煮饺子。大锅里水沸腾着,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像一群嬉戏的小鸭子。他拿着漏勺,专注地看着火候,等到饺子都浮起来,肚子鼓鼓的,才捞起来装盘。
“叔叔煮饺子好专业。”小雨小声说。
“他做面食是有一手。”林绵笑道,“特别是饺子,皮薄馅大,火候掌握得好。”
餐桌上,四大盘饺子热气腾腾,旁边还有蘸料:醋、酱油、辣椒油、蒜泥。林绵还炒了两个菜: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
“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馅,就包了最经典的韭菜鸡蛋。”林绵给大家夹饺子,“不够还有,我包了很多,冻在冰箱里一些。”
小星星咬了一口。饺子皮劲道,馅料鲜美,韭菜的香和鸡蛋的嫩完美结合,还有淡淡的虾皮提鲜。蘸一点醋和辣椒油,味道层次更丰富了。
“好吃!”小宇含糊不清地说,嘴里还塞着饺子。
“阿姨包的饺子比我妈包的好吃多了。”小文也由衷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饿了。”林绵又给他们夹,“忙了一天,吃什么都香。”
霍星澜吃得慢些,一边吃一边问今天的进展。四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讲:线槽固定好了,支架装好了,灯光调好了,音频调好了,屏风借来了,动线测试过了……
“灯带用上了吗?”霍星澜问。
“用上了!”小雨抢着说,“用在入口的声音长廊,暖黄光,特别有氛围。叔叔你太懂我们需要什么了。”
霍星澜笑了笑:“有用就好。”
吃完饭,孩子们又要帮忙洗碗,又被林绵拦住了。这次霍星澜说:“让他们帮忙吧,体验体验家务也是好的。”
于是分工又开始了:小雨擦桌子,小宇收碗筷,小文洗碗,小星星负责冲洗和归位。四个孩子在小小的厨房里挤着,水声哗哗,碗碟相碰叮当响,还夹杂着低声说笑。
林绵和霍星澜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的动静,相视一笑。
“这几个孩子,真不错。”林绵轻声说。
“嗯,认真,踏实,有想法。”霍星澜点头,“这一周,小星星成熟了不少。”
收拾完厨房,四个孩子坐在客厅休息。霍星澜切了苹果,林绵泡了茶。老收音机又打开了,这次是一个古典音乐频道,正在播放德彪西的《月光》,钢琴声如水般流淌。
“明天最后一天准备了。”小文说,“我们要做什么来着?”
小星星翻开笔记本:“第一,展板缝隙调整,标签重新打印;第二,耳机线整理固定;第三,‘留声站’的提示语需要美化;第四,接待台布置——要准备纸笔、导览图、还有意见簿;第五,最后一遍全面检查,包括设备、灯光、安全。”
“事情还不少。”小宇说,“但一天时间应该够。”
“我们早点去学校。”小雨说,“七点半就到,上午全部搞定,下午做最后测试。”
“同意。”
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小雨、小宇、小文起身告辞。林绵又给每人装了一小盒饺子:“明天早上可以煎着吃,当早餐。”
三个孩子道谢离开。小星星送他们到楼下,雨后的夜晚格外清澈,能看到几颗星星在云缝里闪烁。
回到家里,霍星澜在阳台收衣服——下午晒的衣服被雨淋湿了,他又重新洗过,用烘干机烘干了。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暖烘烘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虽然并不是真的阳光晒的)。
小星星洗漱完,回到房间。没有立刻录日记,而是先打开电脑,把今天调整好的所有音频文件备份到云盘和移动硬盘——双保险。然后检查设备清单,确认明天要带的东西:备用电池、胶带、剪刀、美工刀、标签纸、打印好的导览图草稿……
一切都确认无误,他才拿出采访机。
按下录音键。窗外很安静,只有偶尔的车声。楼上邻居家隐约有电视声,但很轻。
“周三,实施与模拟的一天。雨下了又停,像为我们让路。爸爸送来了灯带,妈妈煮了红豆汤和饺子,伙伴们各自完成了任务。多功能厅里,展览的骨架已经立起来了,只差最后的血肉填充。
“我们走了一遍完整的动线。从入口的暖黄光长廊,到出口的记忆罐,二十二块展板像二十二个声音驿站,等待旅人驻足。耳机里的世界已经调好音量平衡,不会互相打架,也不会冷落任何一段声音。
“灯带的光是柔软的,可以弯曲,可以调色。这让我想到,好的展览也应该是柔软的——不是硬邦邦地把信息塞给人,而是用合适的光、合适的声音、合适的氛围,邀请人进来,慢慢走,慢慢听,慢慢感受。
“爸爸煮饺子时专注的神情,妈妈装饺子盒时仔细的动作,伙伴们在厨房挤着洗碗时的说笑声——这些声音不会出现在展览里,但它们构成了展览背后的温度。没有这些温度,展览就只是一堆材料和设备的堆砌。有了这些温度,展览才有了呼吸。
“光的河流今天流进了多功能厅的每一个角落。它照亮了小宇贴线槽时认真的侧脸,照亮了小文调整支架时专注的眼神,照亮了小雨调试灯光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也照亮了我戴耳机调音频时闭上的眼睛。然后它分流,一束流进红豆汤甜暖的蒸汽里,一束流进饺子锅沸腾的水泡里,一束流进爸爸送来的那卷灯带的暖黄光芒里。最后所有的光汇合,在模拟动线时,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站在展厅中央,看着自己创造的世界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满足和期待的表情。
“桥,今天又拓宽了。爸爸用他冒雨送来的灯带拓宽了一截,妈妈用她煮的红豆汤和包的饺子拓宽了一截,伙伴们用各自从家里带的灯和借来的屏风拓宽了好几截。这座桥现在足够宽,可以容纳很多人同时通过——参观者、老师、家长、朋友,所有愿意来听声音的人。
“种子在潮湿的土壤里长得更快。雨声本身成了新的种子,种在我们对‘自然物语’区的理解里;鸟窝里梳理绒毛的声音成了新的种子,种在我们对生命温柔面的认知里;古典音乐从老收音机里流出来,成了种子,种在我们对声音美学的感受里。而我们的展览,即将成为最大的那颗种子,等待在周五下午,播撒进所有来访者的心里。
“明天是最后准备日。要调整缝隙,整理线路,美化细节,全面检查。像画一幅画,大轮廓已经完成,现在要勾勒细节,上色,签名,装裱。最后一步往往最考验耐心——因为大的成就感已经过去,剩下的是琐碎但必要的工作。
“但我现在知道了,正是这些琐碎处,决定了整体的质感。一毫米的缝隙调整,一厘米的线路整理,一个字体的重新选择,一个标签的重新粘贴……所有这些‘一’,累积起来,就是‘全部’的完成度。
“而完成度,不是追求完美,是追求诚意。是用心对待每一个细节的诚意,是尊重每一段声音的诚意,是珍视每一个参观者时间的诚意。
“晚安,多功能厅里等待最后调整的展板。
“晚安,已经调好色温等待被点亮的灯带。
“晚安,每个角落里正在安静的、但即将被听见的回响。”
录完,保存。他关掉台灯,躺下。
窗外,夜更深了。远处有火车经过,汽笛声悠长,穿过寂静的夜,传到耳边时已经变得微弱,但依然能听出那特有的节奏:呜——呜——,像在说“晚安,晚安”。
小星星在黑暗中微笑。他想起展览里的“城市律动”区,也收录了火车的声音。但那是白天的火车,声音更清晰,更急促。夜里的火车声,是不同的质感——更孤独,也更温柔。
他想,也许展览结束后,他可以专门录一期“夜晚的声音”。城市的夜晚不是沉默的,它有自己独特的呼吸:夜班公交,巡逻警车,便利店的门铃声,流浪猫的脚步声,还有这偶尔传来的、穿过整个城市的火车汽笛。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需要睡觉,需要休息,为明天的最后准备储备精力。
闭上眼睛前,他又想起爸爸放在床头的胶带和螺丝刀。那两样东西现在在他的书包里,明天还会用上。它们不仅仅是工具,是一种无声的支持,是“我懂你在做什么,我也在帮你”的温柔表达。
而温柔,是可以传递的。爸爸把温柔传递给他,他把温柔传递进展览,展览把温柔传递给参观者,参观者也许会把温柔传递给自己身边的人……
这样一想,展览就不只是展览了。它是一个温柔的传递站,一个声音的接力棒,一个连接的起点。
在这样温暖的想法里,小星星沉沉睡去。梦里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宁静的黑暗,像一张柔软的毯子,把他整个包裹起来。
而在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小雨在整理明天要带的画笔和装饰材料,小宇在检查工具包里还缺什么,小文在电脑前修改导览图的排版。他们的父母也许也在轻声交谈,说着孩子们这一周的忙碌和成长。
所有的这些细碎时刻,所有的这些日常关怀,所有的这些默默支持,都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像无数条地下河,终将汇合,在周五下午两点,涌出地面,成为一场声音的盛宴。
而盛宴开始前,还有最后一天的准备。
还有最后的细节需要打磨,最后的缝隙需要填补,最后的检查需要完成。
还有最后的,细微处的回响,需要被听见,被珍视,被安放在最合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