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星星是被厨房里不同的声音唤醒的。
不是炒饭的“刺啦”声,而是平底锅里煎鸡蛋的“滋滋”声,伴随着筷子轻轻搅拌碗里的声音——妈妈在调面糊。他躺在床上听了会儿,分辨出那是要做蛋饼。面粉和水在碗里被筷子划出有节奏的旋转声,像个小型的漩涡。
他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窗帘缝隙透进灰蓝色的光,房间里的一切还蒙着层薄薄的暗影。但他能清楚地听见——不仅仅是厨房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跳平稳的“咚咚”声,隔壁邻居早起洗漱时隐约的水流声,更远处,第一班公交车驶过站台的刹车声。
这些声音织成了一张网,轻柔地托着他从睡眠过渡到清醒。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伸手摸到床头的采访机。按下录音键后,他保持安静,录下了这清晨的交响:煎蛋的“滋滋”声停了,大概是翻了个面;筷子搅拌的声音也停了,面糊调好了;然后是蛋液倒入热锅的“哗啦”一声,瞬间激发出更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仿佛也有了声音,是温暖而蓬松的“呼呼”声。
录了大约一分钟,他才轻声开口:“周二清晨。煎蛋饼的声音。妈妈今天做的是蛋饼,不是炒饭。声音更轻柔,更绵长。昨天检查展区时老师们的建议还在脑子里转,像一群认真工作的小蜜蜂。今天要开始改进了,一件一件来,不急。”
保存。标注。他这才坐起来。
走进厨房时,蛋饼刚好出锅。金黄色的圆饼被妈妈利落地铲到盘子里,对折,再对折,切成四块。林绵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洗洗手,马上可以吃了。今天煎了火腿片,在那边盘子里。”
小星星看向灶台另一边——几片火腿在盘子里微微卷曲,边缘焦黄,散发着咸香。他洗手时,霍星澜也从卧室出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阳台。今天他没修剪茉莉,而是拿起喷壶给花浇水。细细的水流从喷头洒出,“沙沙”地落在叶片上,像一场迷你的春雨。
“爸,你浇水的声音和剪枝的声音又不一样。”小星星擦着手说。
霍星澜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你耳朵现在是越来越刁了。浇水是‘沙沙’声,均匀绵密;剪枝是‘咔嚓’声,果断干脆。一个是滋养,一个是修整。”
“就像我们做展览,”小星星若有所思,“既要收集声音滋养它,也要修剪整理让它更清晰。”
“这个比喻好。”霍星澜关掉水龙头,喷壶里的余水还在滴滴答答,“准备工作和正式呈现,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
餐桌上,蛋饼松软,火腿咸香,配了小米粥和一小碟榨菜。小星星咬了一口蛋饼,外层微脆,内里柔软,葱花的香气和鸡蛋的鲜味完美融合。
“今天打算怎么改进?”林绵问,给自己盛了碗粥。
小星星咽下嘴里的食物:“张老师建议用线槽固定电线,这个得去买。王老师说要注意灯光反光,我们得去多功能厅实地看看。周老师说动线要设计成单向,我们得重新规划一下展板的摆放顺序。”
“线槽我知道哪儿有卖。”霍星澜说,“学校门口那家文具店就有,各种规格的。下午放学我去买,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自己——”小星星话没说完。
“顺路。”霍星澜打断他,“我今天下班早,正好要去你们学校那边办事。”
小星星知道爸爸是特意找的借口,但他没戳破,只是点点头:“那谢谢爸。”
“多功能厅的灯光问题,”林绵想了想,“你们可以带几块展板过去试试。不同材质在不同光线下反光程度不一样,得现场调整角度。”
“对哦。”小星星眼睛一亮,“我们可以把最容易反光的几块先搬过去试试。”
“不过要注意,别把展板弄坏了。”霍星澜提醒,“搬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小心边角。”
一顿早餐,成了小型策划会。小星星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列清单:要带哪几块展板,怎么测试,线槽买多长的,动线怎么设计更合理……事情不少,但他不觉得乱,反而有种清晰的条理感——就像整理一个杂乱的书架,一本一本归位,最后就会整齐有序。
出门前,他检查书包。除了日常用品和昨天的检查清单,今天还多带了一个小本子——专门记录改进事项的本子,封面上他用水笔画了个小小的声波图案。本子第一页已经写了几行字:“线槽固定电线”、“灯光角度测试”、“动线单向设计”、“录音笔防丢绳”……
还有,他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装好了爷爷寄来的三盘磁带。昨晚转成数字文件后,他今天想给伙伴们听原版磁带的声音——那种通过磁带播放机传出来的、略带沙沙底噪的声音,比数字文件更有“温度”,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在某个真实的地方录下的真实时刻。
骑车上学路上,周二的早晨比周一更忙碌些。早点摊前排起了队,油条在锅里翻滚的“滋滋”声,豆浆机运转的“嗡嗡”声,老板收钱找零时硬币相碰的“叮当”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热闹而富有生机。小星星骑得慢了些,他想把这些声音也录下来——不是用采访机,而是用耳朵,记在心里。他想,等展览结束后,他要做一个“日常声音地图”,把每天上学路上听到的声音都标注出来,看看一个月、一年下来,这声音地图会有怎样的变化。
到学校时,小雨已经到了,正站在老槐树下仰头看着什么。小星星停好车走过去,发现她看的不是树叶,而是树杈上的一个鸟窝。
“听,”小雨轻声说,手指竖在唇边,“里面有声音。”
小星星屏息细听。果然,从那个用枯枝和羽毛编织的鸟窝里,传来细微的“叽叽”声,稚嫩而急切。
“是雏鸟。”小雨眼睛亮亮的,“前几天还没听见,应该是刚孵出来不久。鸟妈妈出去觅食了,它们饿得叫。”
那声音真的很小,小到几乎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完全掩盖。但如果你专注地听,就能从背景音里剥离出那细弱的呼唤——一声,又一声,带着对新世界最原始的渴望。
“这应该被记录下来。”小雨转过头,认真地说,“生命最初的声音。脆弱但充满力量。”
小星星点头,从书包里拿出采访机:“现在录吗?”
“不,”小雨想了想,“等鸟妈妈回来喂食的时候。那时候声音会更丰富——雏鸟急切的叫声,鸟妈妈安抚的轻鸣,翅膀落下的扑棱声,喂食时细微的吞咽声……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声音故事。”
小星星觉得有道理。他收起采访机,和小雨一起站在树下等。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陆续有同学走进校门,脚步声、说话声、书包晃动声……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小的鸟窝上。
等了大约五分钟,一阵轻快的“啾啾”声由远及近。一只麻雀划着弧线飞来,嘴里叼着一条小小的青虫。它在枝头稍作停留,警惕地左右看看,然后迅速跳进鸟窝。
瞬间,鸟窝里的“叽叽”声变得更密集、更急切了。接着是轻微的扑腾声,鸟妈妈短促的鸣叫声,然后一阵窸窸窣窣——应该是喂食的过程。大约十几秒后,麻雀又飞了出来,在附近枝头停留片刻,梳理了下羽毛,又飞走了,大概是去找下一顿食物。
整个过程很快,但声音层次丰富得惊人。
“录到了吗?”小雨问。
小星星看了眼采访机,点点头:“录了。虽然有点远,但能听清。”
“真好。”小雨舒了口气,“这是我们展览之外的声音收获。”
正说着,小宇和小文也到了。四个人简单交换了眼神,都明白今天任务不轻。早自习时,周老师没过来,但让同学传了张纸条:“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后,多功能厅开放一小时,可以过去测试灯光。钥匙在传达室王大爷那里,报我名字。”
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四个人对视一眼,小宇在纸上写:“那中午我们先商量改进方案,下午去测试?”
大家都点头。
于是午饭后,四个人又聚到了临时展区教室。今天这间教室格外安静——其他班级的同学大概都知道他们在准备展览,经过时都放轻了脚步,连说话声都压低了些。这种无言的尊重,让小星星心里暖暖的。
“我们先听这个。”小星星拿出爷爷寄来的磁带和小录音机——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台老式的单放机,银色外壳已经有些划痕,但功能完好。
他把“清晨鸡鸣”的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滋啦”一声轻响后,声音流泻而出。
先是几秒的空白,只有极轻微的底噪——那是磁带本身的“呼吸声”。然后,一声清亮的“喔喔喔”划破寂静,紧接着,更多的鸡鸣从远近各处响起,层层叠叠,像浪潮般涌来。背景里有风声,很轻,像是录音的人屏住了呼吸;有远处的狗吠,闷闷的;还有天光渐亮时,各种早起的鸟开始试探的鸣叫,高高低低,点缀在鸡鸣的间隙里。
录音持续了大约三分钟。最后一声鸡鸣落下后,又是几秒的寂静,然后“咔”一声,磁带播完了。
四个人都没说话,还沉浸在刚才的声音里。
“这比数字文件有感觉。”小文先开口,“那种沙沙的底噪,像是能摸到磁带本身的纹理。”
“爷爷录的时候一定很冷。”小雨轻声说,“你们听背景里的风声,虽然小,但能听出是清晨那种清冽的风。”
“鸡鸣的声音也有层次。”小宇分析道,“最近的这只声音最亮,稍微远点的就闷一些,再远的几乎只剩轮廓了。这是很自然的空间感。”
小星星心里涌起一股骄傲——为爷爷的用心,也为伙伴们的理解。他又换了“傍晚牛羊归”的磁带。
这次的声音更丰富:牛铃“叮当叮当”,缓慢沉稳,像老钟摆;羊“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有的急切想回家,有的懒洋洋不着急;放羊人的吆喝苍老悠长,在山谷间回荡出浅浅的回声;还有蹄子踏在土路上的“嗒嗒”声,鞭子轻甩的“啪”声,远处炊烟升起时可能有的锅碗声(虽然很轻,但隐约可辨)……
“这像一幅声音的山水画。”小雨闭上眼睛,“我能看见夕阳,看见山道,看见慢悠悠回家的牛羊群,看见站在村口吆喝的老人。”
“铁匠铺的还没听。”小文提醒。
第三盘磁带放进去了。风箱“呼啦呼啦”,炉火“呼呼”,铁锤砸在铁砧上“叮——当——”,一声接一声,坚定有力。老赵头偶尔的咳嗽声,和旁边人说话时粗哑但温暖的声音,火星溅起的“噼啪”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火热而专注的工作场景。
“这声音有温度。”小宇说,“听着就觉得暖和,甚至能想象出炉火映在脸上的红光。”
三段录音听完,四个人都有种被洗礼的感觉。这些声音太纯粹,太扎实,像是从土地里直接长出来的。
“我们得给这些声音最合适的位置。”小文说,“‘乡村呼吸’区原来放在中间,现在我觉得应该调整。这些声音太有力量了,应该放在一个能让人静下心来听的位置。”
“同意。”小雨点头,“而且展板的配色也要调整。现在用的绿色系太嫩了,应该换成更沉稳的土黄、赭石、深绿,像土地、山峦、老树的颜色。”
小星星把大家的建议记在本子上。然后开始讨论今天的改进任务。
首先是要买线槽固定电线。小宇量了量需要覆盖的长度,大约需要八米。小文建议买那种带背胶的,可以直接粘在地面上,不用打孔。但小宇担心背胶不牢固,人踩多了会开。最后决定买不带背胶的,然后用透明胶带在两头固定。
其次是灯光测试。他们选了最容易反光的四块展板——两块是光面相纸打印的照片,一块是过塑的文字卡,一块是小雨的画(用了亮光颜料)。下午第三节课后,他们会把这些搬去多功能厅测试。
然后是动线设计。小文拿出纸笔,画了个简易的多功能厅平面图。长方形的大厅,入口在短边中央,出口在另一短边两侧。原来他们的展区是环形布置,参观者可以自由走动。但周老师建议的单向动线更有序,也避免拥堵。
“我们可以这样,”小文在纸上画箭头,“从入口进来,先右转,沿着‘声音长廊’走,然后进入‘家的声音’,接着是‘成长的声音’、‘校园日常’、‘城市律动’、‘自然物语’,最后是‘乡村呼吸’,从那里可以直接走到‘倾听区’和‘留声站’,最后从出口离开。”
“那‘声音记忆罐’放哪儿?”小雨问。
“放在出口附近。”小文想了想,“参观完所有展区,听完声音,如果有感想想写,可以在离开前投进罐子。这样动线完整,有始有终。”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做了一些微调,最终确定了方案。
下午的课堂,小星星努力集中注意力,但心思还是会飘到展览上。物理课上讲声音的传播原理时,他听得格外认真——声音在不同介质中的传播速度,回声的形成条件,频率和音高的关系……这些理论知识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因为他亲耳听过那么多真实的声音样本。
课间时,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又递给他几份投稿。“这些都是高年级同学交的,质量很高。有个同学写了医院产房里新生儿的啼哭声,说那是他妹妹出生时他听到的,觉得那是生命最原始也最有力的宣言。还有个同学写了老火车站列车进站的汽笛声,说现在高铁站太安静了,反而怀念那种悠长浑厚的汽笛。”
小星星接过稿件,感觉手心的重量又增加了。每一份投稿都是一份信任——信任他们会妥善保管这些珍贵的声音记忆。
第三节课下课铃一响,四个人就迅速收拾好东西,来到临时展区。他们小心地搬起那四块选定的展板——两人一组,一前一后,像抬担架一样平稳。穿过教学楼走廊时,遇到的老师同学都主动让路,还有人轻声说“小心点”、“需要帮忙吗”。
多功能厅在一楼最东侧,是个挑高的大空间。平时用于文艺汇演、讲座、颁奖典礼,今天安静地等待着他们。传达室王大爷已经开了门,里面灯火通明。
“周老师说你们可以用一个小时。”王大爷站在门口,“注意安全,走的时候关灯锁门,钥匙还给我。”
“谢谢王大爷!”四个人齐声道谢。
走进多功能厅,他们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打量自己的展览可能呈现的样子。厅很大,木质地板,一侧有舞台,另一侧整面墙都是窗户,此刻拉着厚重的窗帘。天花板上有三排照明灯,还有几盏射灯对着舞台方向。
“先开所有灯看看。”小宇说着,找到了墙上的开关面板。
“啪”一声,所有灯都亮了。瞬间,整个大厅被照得如同白昼。四块展板在不同位置展开测试——
光面相纸的照片果然反光严重,从某些角度看几乎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过塑的文字卡也有反光,但稍微好一些。小雨的画因为颜料本身有纹理,反光不均匀,形成一些光斑。倒是普通哑光纸打印的展板效果最好,清晰柔和。
“问题比我们想的严重。”小文皱起眉头,“特别是照片这块,如果参观者站在某个角度,根本看不清内容。”
“调整角度试试。”小雨建议,“把展板稍微倾斜,让光线不是垂直反射到人眼。”
他们尝试着调整展板的倾斜度,还搬来了几个闲置的展架做支撑。经过多次测试,发现把展板与地面呈75度角左右时,反光问题大大减轻。但这就需要更稳固的支撑。
“我们可以用这种L型支架。”小宇比划着,“一头固定展板背后,一头撑在地面。多功能厅应该有这种支架,以前办画展时用过。”
他们分头在后台的储物间寻找,果然找到了一箱金属支架。虽然不是全新的,有些已经掉漆,但结构完好。数了数,有二十多个,足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