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县城的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寂静,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喧嚣。寂静的是街巷,喧嚣的,是那些隐藏在断壁残垣和低矮棚屋里,无法安眠的灵魂,尤其是那些最无辜、最脆弱的小生命。
战争这头巨兽,吞噬的不仅仅是士兵的生命,更是无数家庭的完整。黑云山之战,后续与黑虎军的冲突,以及长久以来的乱世颠沛,在灰岩县及其周边,留下了太多失去依靠的孩子。他们像受惊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睁着茫然又恐惧的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变得冰冷而陌生的世界。
冯源无法视而不见。
她将县衙旁一条原本堆放杂物的、相对完整的僻静小巷清理出来,挂上了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是她亲手写下的三个字——“慈幼巷”。这里,成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们暂时的避风港。
条件极其简陋。没有足够的床铺,孩子们大多只能挤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地铺上,盖着由各方凑来的、颜色各异却浆洗得干净的旧棉被。食物依旧是稀粥,但至少是热的,能保证每天两顿。冯源带着一群心善的妇人,日夜不停地忙碌着,烧水、煮粥、缝补衣物、清洗孩子们脏兮兮的小脸和手脚。
白天,巷子里还能听到一些孩童的嬉闹声,尽管这嬉闹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但到了夜晚,各种压抑的哭声、梦呓声,便会此起彼伏地响起。
今夜尤其如此。
冯源安抚好一个因为尿床而羞愧哭泣的男孩,又给几个踢被子的孩子掖好被角,刚想喘口气,角落里,一个约莫四五岁、名叫“丫丫”的小女孩突然在睡梦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头下的干草。
“娘……娘……别丢下丫丫……怕……血……好多血……”
冯源的心猛地一揪,快步走过去,轻轻将小女孩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柔声哼唱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不成调的摇篮曲,手掌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孩子单薄的背脊。
丫丫是在黑云山脚下被发现的,发现时,她正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中间,不哭不闹,只是死死攥着母亲一片染血的衣角,任谁也无法掰开。直到冯源出现,她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便常常在深夜如此惊醒。
在冯源轻柔的安抚下,丫丫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变得平稳,再次沉沉睡去,但小手依旧紧紧抓着冯源的衣襟,仿佛生怕这唯一的温暖也会消失。
冯源没有动,就那样抱着孩子,坐在冰凉的草铺边缘。昏暗的油灯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出她眉眼间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重的悲伤。
她看着怀里孩子犹带泪痕的睡颜,看着周围那些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锁、或偶尔抽噎的小小身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能给他们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一碗能吊命的稀粥,一件蔽体的寒衣,却无法抹去战争刻在他们幼小心灵上的恐怖烙印,无法还给他们失去的爹娘和那个曾经或许平凡却完整的家。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丫丫的额头上,顺着孩子细腻的皮肤缓缓流下,仿佛另一滴无声的眼泪。她连忙用手指轻轻拭去,但更多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生怕惊扰了这些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
就在这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毛皮大氅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冯源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能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的,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