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灰岩县城墙头上,寒风比白日里更加刺骨。周丕按着腰间的刀柄,沿着女墙缓缓巡视。他身上厚重的甲胄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浓郁的白气,旋即被风吹散。
城下,是临时划出的降兵营地,篝火星星点点,人影幢幢,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难以入眠的辗转声。城内,除了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便是一片死寂,那是饥饿和寒冷共同作用下,连呻吟都显得奢侈的寂静。
自接手整编降兵和维护县城秩序以来,周丕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比战场上直来直去的厮杀更复杂、更耗人心神的东西。
降兵营里并不平静。虽然大部分人在《安民告示》和基本的口粮供应下暂时安分下来,但暗地里的暗流从未停止。有小团体抱团排挤他人,有原黑云寨的小头目不甘心失去权势,暗中串联,也有单纯因为恐惧和未来迷茫而躁动不安者。今天白天,就差点因为分配取暖柴薪不均而爆发械斗,幸亏他带兵及时弹压下去。处理这些事,需要的不再是纯粹的勇力,而是耐心、细致,甚至是一些他过去不屑一顾的“心机”。
而城内的景象,更是无数次冲击着他的内心。他亲眼看到一个母亲为了半块麸皮饼,跪在雪地里向人磕头;看到曾经在战场上凶悍无比的狼牙老兵,在看到饿得皮包骨的孩子时,默默将自己那份本就稀薄的粥分出一半;也看到过在寒风中蜷缩在一起,第二天清晨再也无法醒来的一家三口……
战争,他经历过太多。但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目睹平民在和平时期(至少是相对和平)的苦难,对他心灵的震撼,远比刀剑加身更为剧烈。
他回想起最初跟着杨帆的时候,想法很简单,活下去,带着身边的兄弟活下去,谁敢拦路,就砍了谁!那时候,战斗是为了生存,为了不被欺负。
后来,狼牙堡建立,有了地盘,战斗是为了守护家园,不让流离失所的悲剧重演。
可现在呢?他们打下了黑云寨,占据了县城,势力看似壮大了,为何眼前看到的苦难却更多了?为何内部会有争执,为何那些士绅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何这些降兵难以驯服,为何满城的百姓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
“为何而战?”
这个他从未深入思考过的问题,如今却如同梦魇般,时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如果战斗无法让这些跟随他们的人过得更好,如果胜利带来的只是更沉重的负担和更复杂的困境,那么挥刀的意义何在?
他停下脚步,望向城内那片漆黑的、死寂的民房区,又转头看向城外远山模糊的轮廓,那里或许还潜藏着诸如黑虎军之类的威胁。内忧外患,如同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睡不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丕猛地回头,看到杨帆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头,身上只披了件普通的毛皮大氅,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
“大哥,你怎么上来了?伤还没好利索,天这么冷……”周丕连忙上前,语气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仿佛自己刚才的思绪被人窥见。
杨帆摆了摆手,与他并肩站在垛口前,望着同样的方向,轻声道:“心里闷,上来吹吹风。看你这里灯火亮着,就过来看看。”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周丕,“降兵营那边,今天没事吧?”
“没事,一些小摩擦,压下去了。”周丕闷声回答。
“辛苦你了。”杨帆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摊子事,比打仗还磨人。”
寒风掠过,两人一时无言。只有旗帜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