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震颤早已散去,可南境老屋的夜,却从未真正平静。
哑女依旧每日煮六碗饭,灶火明灭,饭香氤氲。
那一碗旧陶盛着的,从不端上桌,也不归人手,只是静静摆在火塘边,像一位缺席的家人。
她不再追问谁在吃,也不再揣测为何饭凉。
她只知,有人来过,有人记得,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与这人间同呼吸。
那一夜,风雨骤起。
狂风撕扯屋檐,暴雨如鞭抽打大地。
雷声滚过山脊,仿佛天地崩裂。
村中孩童惊醒哭喊,老人们紧闭门窗,唯恐邪祟趁乱而入。
就在这电闪雷鸣之际,一个瘦弱身影踉跄奔至老屋门前——是个发着高烧的病儿,浑身湿透,嘴唇青紫,眼看就要倒在门槛外。
他伸手推门。
门,应声而开。
没有“吱呀”作响,没有木栓阻隔,门轴滑顺如风过隙,无声无息。
孩子跌进屋内,滚烫的额头撞上干燥地面,却触到一片温暖——火塘未熄,饭香正浓。
哑女早已起身,取来干布裹住他,喂下一碗热汤。
那汤里浮着几片紫叶,是殷璃留下的方子,能引邪退烧,安魂定魄。
一夜过去,风雨停歇。
病儿醒来时,烧已退尽,精神清爽,仿佛重生。
他望着灶前静坐的哑女,颤声问:“阿婆,门……为何不关?”
哑女未答,只将最后一口饭倒入旧陶碗,轻放火边。
她转身走到门边,指尖抚过那被松油浸润的门轴,低语:“让她进出方便。”
孩童不解,又欲取木栓封门,却被她轻轻拦下。
“这门,”她望着门外初晴的天光,“不是为我开的。”
顿了顿,她声音更轻,却如钟鸣谷应:“是为所有风雨中的人留着的。”
屋外,焦土之上,那株形如药匙的新芽已长高三寸,叶片舒展,泛着微紫光晕。
风过时,轻轻摇曳,似在回应某种无形的召唤。
而这一切,并非孤例。
千里之外,药风原的田头小屋,北境青年立于仓前。
身侧弟子正欲钉上锁扣,却被他抬手制止。
“粮仓已成,为何不锁?”弟子不解。
青年不语,只指向脚下土地。
那里,紫花根脉深埋,如网交织,每一片叶都汲取着大地的记忆。
他缓缓道:“粮在土里,门在风里。”
众人默然。
当夜,月隐云后,一名饥民悄然潜入。
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看就要饿毙荒野。
见仓门大开,心中狂喜,正欲盗取紫花籽充饥,却忽见门边一角,摆着一只粗碗,热气袅袅,饭香扑鼻。
他愣住。
犹豫片刻,终是坐下,一粒不剩地吃完。
奇异的是,饭后四肢回暖,力气渐生,胸中郁结竟也消散。
他望着满仓紫穗,忽然跪地,开始清扫庭院,整理粮袋,彻夜未眠。
次日清晨,北境青年踏雪而来。
见此情景,仅点头一笑:“门开着,心就关不住。”
那饥民抬头,眼中已有光。
又一日,乱葬岗的老树下,焚典后人之子挥锄修屋。
父亲拄拐立于坡上,怒斥:“此地阴秽,门必须封!否则招魂引祟,祸及子孙!”
儿子擦去额汗,直起身:“可若有人夜行至此,无处可避呢?”
“宁可人避地,不可地留人!”老父厉声。
儿子沉默良久,终是在主屋侧墙,开出一道窄门。
不高,不宽,不设帘,不立碑,仿佛只是随手留下的一道缝隙。
当夜,风卷残云,一群流民自北逃荒至此。
见树下有屋,门半启,迟疑片刻,终是鱼贯而入,挤在角落取暖安睡。
晨光微露,他们醒来,见屋内整洁,门边竟有清水与冷饭。
无人驱赶,亦无人索取。
其中一人忽觉脚边泥土异样——低头看去,竟生出一株嫩苗,叶脉天然成纹,赫然是一个“生”字。
众人震惊。
老父翌日赶来,见此景,颤巍巍跪地,老泪纵横:“她不回来……可门开了,路就通了。”
风过乱葬岗,吹动檐下残幡,也吹动人心深处最柔软的执念。
原来,殷璃从未真正离去。
她的医术被毁,她的名字被抹,她的身影消散于尘世。
可她种下的门,却一扇扇在人间睁开眼。
不是为了等她归来。
是为了让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还能推开门,走进光里。
而在极北之地,冰雪覆盖的冰帐深处,百名孩童盘坐练息,寒风如刀,割面刺骨。
年轻的弟子缩着肩,牙齿打颤:“师父,为何不设门帘?这般苦寒,如何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