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散,南境村落的晨雾仍裹着湿气,老屋灶台前,哑女又一次掀开锅盖。
白烟腾起,米香扑面,晶莹的饭粒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
她舀了五碗——和往日一样的量,五口人,五碗饭。
可当最后一勺落下,锅底却分明还剩半碗有余。
她没皱眉,也没说话。
只是静静将那多余的饭盛入一只旧陶碗,碗身有裂纹,是多年前殷璃用紫花根与苦参叶封合过的那一只。
她把它放在灶前最靠近火塘的位置,像供奉,也像等待。
七日了。
每日如此,米瓮未增,锅未换,饭却总多出半碗。
起初她以为是记错,或是夜间老鼠偷粮,可米瓮封得好好的,猫也守在屋角,毫无异动。
而那碗饭,七日过去,非但没有馊腐干硬,反而在夜深人静时,隐隐透出一层极淡的紫光,如雾如烟,缭绕不散。
昨日,村中一病儿高热不退,神志昏沉。
其母慌乱中误将灶前那碗饭喂下。
不过半炷香,孩子冷汗淋漓,体温骤降,竟沉沉睡去。
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我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说‘你不是热,是魂被压住了’。”
哑女听见时,指尖微颤。
她知道是谁。
那不是幻觉,是“生息”在流转。
殷璃早已不在人间,可她的医道、她的执念、她曾救过的命与渡过的人,却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不靠香火,不靠碑文,只靠一碗饭的余温,一口气的延续。
她站在灶前,望着那碗泛紫的饭,忽然伸手,轻轻抚过门楣上的药囊。
枯枝尚存,香气未散,风过时,仍按“三息引律”轻摆三下。
她低头,低声说:“你从不吃我们煮的饭……可你教会我们,饭也能救人。”
同一时刻,药风原上,秋收宴正酣。
金黄的稻浪翻涌至天边,北境青年立于田头,目光扫过每一家升起的炊烟。
本该一缕的青烟,今日却都多出一线,细而不断,直上云霄。
更奇的是,饭香之中,竟隐有药气浮动,似薄荷,似紫花,又似苦参微涩。
“有人偷吃!”一名年轻弟子怒而起身,“每家都多蒸了一碗,定是外人潜入!”
青年抬手制止,目光落在田头石上那碗无人动过的米饭。
他走过去,蹲下,指尖轻触饭面——温的,且饭粒之间,似有微光流转。
“不是偷。”他声音低沉,“是还。”
他记得殷璃说过:“医者不争口食,但求生息不断。人不吃药,土能吃;魂不饮汤,风能饮。”
他站起身,对众人道:“从今日起,每餐必留一碗,放于田头石上,不得收回,不得问归。”
当夜,风起。
无人靠近,可石上那碗饭,饭粒竟无风自动,缓缓排列,成一个模糊的“生”字轮廓。
光晕一闪,瞬即消散。
次日清晨,石下泥土松动,一株紫花破土而出,根系如网,悄然延伸,竟将一处多年隐裂的地脉缓缓织合。
青年踩了踩脚下的土,笑了:“她不吃,可土记得味道。”
而在乱葬岗边缘,新酿的药酒开坛。
焚典后人之子守在坛边,眉头紧锁。
昨夜新酿十坛,今晨却每坛都少了半勺,查遍四周,无迹可寻。
父亲怒极,欲设机关防贼,却被他拦下。
“不必。”他说。
他想起殷璃临终前的话:“药不在瓶中,在流转;医不在手,在心传。”
他转身取来一只空碗,置于坛边,然后下令:“此后每坛酒,必留一隙,不满,不封。”
当夜,月隐云后,老树根下泥土微动,酒香如丝,渗入地底。
次日,田中本已枯死多年的“断魂草”竟自发开花,花瓣五裂,形如旧年医典插图,香气清冽,竟能安神定魄。
子取那空碗,轻叩坛身,低语:“她不爱香火,爱这一口热气流转。”
三地异象,同出一源。
而此时,极北之地,雪落无声。
老巫医盘坐冰塘之畔,双目微闭,手中骨铃轻晃。
百步之外,村落炊烟袅袅,孩童嬉闹,正是饭点。
忽然,他睁眼。
眉头微皱。
他缓步走入村中,逐一查看各家灶台。
锅锅饭满,米量精准,可每一锅,都莫名多出一勺。
“漏了?”弟子提壶欲查米缸。
老巫医抬手,止住。
他盯着那多出的一勺饭,久久不语,仿佛听见了某种遥远的回响——三息,停顿,再起。
像脉搏。
像药引。
像某个早已不在的人,仍在人间轻轻叩指。
(续)
极北的雪,落得无声,却压得人心发沉。
老巫医立于村中最后一户灶前,指尖拂过陶锅边缘,眉头紧皱如冰川。
七家,七锅,每锅皆多出一勺——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米缸未动,量斗未偏,连风都静得像被冻住。
可饭,就是多了。
“师父,是漏了。”弟子提着铜壶,额头沁汗,“昨夜新碾的雪米,我亲自封坛,一粒未少,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