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老巫医盘膝而坐,白发如霜,眼底却映着幽微的地脉光流。
他闻言一笑,声如古钟:“冷才醒得快。”
无人知晓,那一夜,风将穿帐而过,携来久违的地动之音。
而此刻,风已起于南境,行过药田,拂过乱坟,正朝着极北呼啸而去——
门未关,路已通。
饭常热,光常在。(续)
风,终于抵达了极北的尽头。
冰帐如穹,覆雪千层,百名孩童盘坐于寒霜之上,呼吸凝成白雾,又在下一瞬被狂风撕碎。
风雪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发间,像无数细小的刀刃,一遍遍刮过皮肤。
年幼的弟子牙齿打颤,指尖发紫,几乎握不住结印的手势。
“师父……”一名童子终于忍不住,声音微弱如蚊鸣,“风太烈,神识难聚……能否……稍掩门户?”
老巫医盘膝于帐心,白发如雪,双目微阖,似已入定。
闻言,他缓缓睁眼,眼底竟映出幽蓝的地脉光流,如星河倒悬,流转不息。
他笑了,声如古钟,穿透风雪:“冷才醒得快。”
孩童不解,只觉寒意刺骨,几乎要冻僵神魂。
可就在这彻骨之寒中,忽然有一缕风,自南而来,穿帐而过——那风不似寻常凛冽,反倒带着一丝温润药香,仿佛拂过夏夜的溪畔,掠过秋日的紫穗,轻轻一推,竟将帐内凝滞的寒气搅动如潮。
刹那间,地脉光流骤然明亮。
一名始终沉默的小儿猛地一颤,双眼骤睁!
他本是天生心窍闭塞,三岁不语,七岁不言,族中皆以为哑。
可此刻,喉间竟发出一声低哑的“啊——”,如初啼,如破茧,如门扉自内被猛然推开!
老巫医瞬间起身,一掌抚其背,灵力轻探,竟觉其经络如春河解冻,百脉贯通!
“醒了……”他喃喃,眼中竟有泪光,“风替她推了门。”
那小儿喘息未定,唇齿微动,竟无师自通,吐出一段古老口诀——音不成调,字不成章,却与地脉律动隐隐相合,仿佛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声呢喃。
帐中百童似受感召,纷纷睁眼,齐声应和。
刹那间,百童齐诵,声浪如潮,冲破冰帐,直上云霄!
雪原震颤,冰层龟裂,地底深处传来久违的嗡鸣——那是被封印百年的地脉,在回应这纯真而磅礴的声息!
风,还在吹。
它不曾停歇,一路向南,掠过药风原的紫穗田,卷起几粒种子,如信使般洒向荒原;它拂过乱葬岗的老树,吹动檐下残幡,惊起一群夜鸦,却也唤醒了沉睡在土中的“生”字嫩苗;它轻轻叩击南境老屋的门板,门轴微转,发出无声的应答。
夏溪畔,日头初升。
几名孩童在溪边嬉戏,忽见一株药草倒伏,便七手八脚搬来晾药的竹架,横七竖八搭成个小亭。
四面无墙,仅留一石凳,歪歪斜斜,却恰好能避一点斜雨。
“这算什么屋子?”过路旅人驻足,笑问。
孩童仰头,满脸天真:“算她回来时,能坐下歇脚的地方。”
旅人一怔,还想再问,却见那孩童已蹦跳着跑开,留下一座无墙之亭,静立溪畔,如一个敞开的怀抱。
当夜,风雨再至。
一名病者踉跄至此,浑身湿透,面色青灰,似中了阴毒,连站都站不稳。
他本欲冒雨前行,却见溪边有亭,门虽无,却似有光。
他跌入其中,背靠竹柱,竟觉石凳微温,如有人提前生火相迎。
更奇的是,风过亭间,药香自生——非焚非煮,非草非叶,却清润入肺,直透心窍。
他深吸数口,寒热渐退,毒气竟自行消散,待晨光初现,已能起身行走。
他跪地叩首,却不知该谢谁。
无人知晓,那竹柱裂纹蜿蜒,恰与失传的“识痛阵”主枢完全吻合——可阵中无灵石,无符咒,无半点灵力波动。
唯余自然生长之痕,如天工自成,仿佛大地在无言中,学会了她的医道。
秋初夜,四地同风。
南境老屋,门轻摇,火塘边旧陶碗仍盛着温饭;
北境仓前,粮门自开,紫穗在月下泛着微光;
乱葬岗侧,窄门迎入流民,檐下鼾声轻起;
极北冰帐,百童诵声未歇,雪原回响如雷。
哑女立于院中,手中新织的药囊尚未挂上门楣。
忽然,风穿指隙,温柔如旧——那一瞬,她仿佛又看见殷璃站在灯下,指尖轻搭她腕脉,笑着说:“阿姐,你心火太旺,该歇了。”
她闭了闭眼,喉头微动。
风止。
叶落。
灶火微红,映着她苍老却安宁的脸。
饭香四溢,如三十年前那个初遇的黄昏。
世界安静得,
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她终于抬手,将药囊挂上木门。
囊中无药,唯半片焦纸,上书一个“归”字——墨已尽,笔已枯,可那一撇一捺,却似用尽一生力气写就。
风过,药囊轻摆三下,节奏如旧年诊脉,稳、准、沉。
她闭目,低语:“你不是怕回不来……是怕我们把门关上了。”
话音落,天地寂然。
可就在这寂静深处,远方山脊之上,乌云正悄然聚拢。
风虽止,却似在蓄力;叶虽落,根脉仍在;门虽开,人心已变。
而南境老屋的灶火,依旧不熄。